黄沙堡地下一处被改造过的储粮窖内,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谷物与泥土混合的沉郁气息。几盏油灯固定在粗糙的石壁上,光线昏黄,将围坐在中央木桌旁的几道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这里是情报网络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核心密室,比之前那间石室更为隐蔽。
冷啸坐在主位,面容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愈发深邃冷硬。林筱月坐在他左侧,面前摊开着几张写满娟秀字迹的纸张,那是她对几个潜在外围人选的分析评估。罗美君则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稍远些的角落,擦拭着她那对从不离身的短刃,显然对这种纯粹动脑的会议兴趣缺缺,但又被要求必须在场了解情况。
“榆林镇那边,初步筛选出三人。”林筱月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张记皮货行的二掌柜,人脉广,但嗜赌,易被利用,不可取。‘四海车马行’的一个小管事,胆大活络,但贪杯,酒后曾多次失言,风险过高。”她顿了顿,指尖落在第三张纸上,“最后是‘悦来酒楼’的伙计领班,奚忆湘。”
“‘悦来’是榆林镇最大的酒楼,南来北往的客商、歇脚的军吏、甚至一些有头脸的江湖人物,多会选择在那里打尖住店。”林筱月继续介绍,语气客观,“此人年约二十五,在‘悦来’做了七年,从跑堂做到领班,为人勤恳,从未有过克扣客商、欺压同伴的恶行,在同行中口碑甚佳。最关键的是,据观察,他记忆力惊人。酒楼账房老先生曾无意中提起,三日前某桌客人点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结账时用了银票还是碎银,他都能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而且,他对榆林镇内三教九流的人物、各家商铺的底细、乃至官府小吏的喜好,都颇为熟悉。”
冷啸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看不见的线路。
罗美君插嘴道:“听起来像个不错的包打听,但做咱们这事,光记性好、人缘好恐怕不够吧?得经得住吓,扛得住事才行。”
“这正是需要确认的。”林筱月看向冷啸,“我已安排了一次试探。三日前,我们的人假扮成关外马贩,在‘悦来’饮酒时,‘不慎’遗落了一个装有少量金沙和一枚看似普通、实则带有隐秘标记的腰牌包裹。当时负责那一片区域的,正是奚忆湘。”
地窖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他拾到包裹后,并未声张,也未立即上交柜上,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包裹收好。当日晚间,打烊之后,他并未回家,而是带着包裹,径直去了那‘马贩’落脚的简陋客栈,原封不动地交还了失物。”林筱月叙述道,“我们的人故意用言语试探,声称包裹内少了重要物件,并露出凶恶之态。奚忆湘当时面色虽有些发白,但言辞清晰,逻辑分明地描述了拾到包裹的时间、地点以及包裹的原样,并坚持要求对方核对清楚,言明‘悦来酒楼’的伙计,行得正坐得直,绝不贪图不义之财,也容不得污蔑。其应对,不卑不亢,有胆色,更有底线。”
冷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在边镇这等鱼龙混杂之地,能守住本心已是不易,能在威吓之下保持镇定、维护自身清白,更显心性。
“事后,我们的人又以答谢为名,赠他五两银子。”林筱月最后道,“他推辞不过收了,但次日,便将这五两银子,以那‘马贩’的名义,全数捐给了镇东头那座收容孤寡的破旧善堂。自己分文未取。”
地窖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油灯灯芯再次爆开一个灯花。
“底子干净,心性不差,记性绝佳,熟悉地面,懂得变通,也知敬畏。”冷啸缓缓开口,做出了决断,“就是他了。美君,你亲自去一趟榆林,带他回来。务必隐秘。”
罗美君收起短刃,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明白!”
三日后,深夜。奚忆湘被蒙着眼,由罗美君带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这间地下密室。当眼罩被取下时,他显然对这陌生的环境和眼前这几个人感到极大的困惑与不安,尤其是对上冷啸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双手紧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奚忆湘,”冷啸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知为何带你来此?”
奚忆湘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发干:“小的不知……可是小的在酒楼做错了什么事?”
“与你酒楼差事无关。”林筱月温和地开口,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带你来,是有一件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情,需要你去做。此事关乎许多人的生死,也包括你自己。”
奚忆湘闻言,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中的困惑并未转化为恐慌,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请……请贵人明示。”
冷啸没有迂回,直接道:“我们需要在榆林镇建立一个耳目,搜集各类消息,军情、民情、官场动向、商旅往来,事无巨细。我们认为,你是合适的人选。”
奚忆湘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个酒楼伙计,何曾想过会与这等隐秘之事扯上关系?
“你无需立即答复。”林筱月接过话头,“我们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要明白,一旦应下,便再无退路,必须严守秘密,生死相托。当然,黄沙堡也不会亏待为你,你的家人,我们会暗中妥善照料,保他们衣食无忧。若你不愿,我们也会安全送你回去,只当此事从未发生。”
奚忆湘低头沉默了许久,地窖里只听得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想起家中多病的老母,想起自己微薄的薪水,想起在酒楼看到的那些权贵欺压良善、边军糜烂的景象,也想起了前几日归还包裹时的那场风波。他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一个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冷啸、林筱月,最后落在虽然笑嘻嘻但眼神锐利的罗美君身上,咬了咬牙,重重抱拳,躬身行礼:“承蒙……承蒙堡主和小姐看得起!小的……奚忆湘,愿效犬马之劳!只是小的愚钝,恐有负所托……”
“愚钝不要紧,肯学即可。”冷啸道,“具体该如何做,林小姐会教你。”他站起身,走到奚忆湘面前,目光如实质般压在他身上,“记住,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悦来酒楼的伙计奚忆湘。你是黄沙堡的眼睛,是埋在榆林镇的一颗钉子。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决定很多人的命运。慎之,重之。”
那目光中的重量,几乎让奚忆湘喘不过气,但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林筱月在这间地下密室,对奚忆湘进行了最初级却也最核心的情报工作培训。她教他如何识别有价值的信息,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与人攀谈套话,如何观察细节、发现异常,如何发展并掌控外围的眼线,如何辨别真伪信息,以及最关键的——如何使用那套基于《千字文》的初级密码,进行简单的信息加密与书写。
奚忆湘学得极其认真,他超群的记忆力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往往林筱月只讲一遍,他就能牢牢记住,并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基于榆林镇实际情况的、颇为巧妙的操作想法。林筱月心中暗暗点头,冷啸的眼光,确实毒辣。
培训结束,临行前的夜晚。奚忆湘再次被带到冷啸面前。
“回到榆林后,你依旧做你的伙计领班。”冷啸交代,“我们会给你一笔启动银钱,如何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物色可靠人手,建立传递链条,由你自行斟酌。非紧急重大情况,不得主动联系黄沙堡,我们会定期派人与你接触。首要任务,摸清榆林卫指挥使刘焕及其亲信将领的日常行事规律、喜好,以及军饷粮草调度中的异常。可能做到?”
奚忆湘深吸一口气,将这两日所学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压下心中的紧张与激动,沉声应道:“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堡主重托!”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到,且要活着。”冷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冰冷的压力,“你的代号,‘灰雀’。”
奚忆湘(灰雀)再次躬身,随后由罗美君领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沙堡,如同来时一样,融入了边塞沉沉的夜色之中。
地窖内,油灯的光芒似乎也随着这颗棋子的落位,而微微摇曳了一下。第一只“灰雀”,已经放飞,它将飞回那座喧嚣的边镇,试图在那片错综复杂的泥沼里,啄开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