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那场决定未来的密谈所激起的波澜,并未在黄沙堡明面上荡开多少涟漪。晨起的炊烟依旧准时在各家各户的屋顶袅袅升起,校场上的操练号子声也一如既往的铿锵,连那新垦梯田里弯腰锄草的农人,动作也未见半分迟滞。唯有核心的几人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紧绷的弦,已然在堡内最深处悄然拧紧。
战略的宏图已然铺开,但再壮丽的蓝图,也需真金白银来奠基。南下三策,无论哪一策,都离不开“钱”这个字眼。商贸渗透需要本钱,人才招揽需要安家费,海上布局更是吞金的巨兽。黄沙堡库房里那点新收的粟米和有限的缴获,维持堡内日常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无力支撑如此庞大的计划。
当日下午,冷啸独自一人回到了他那间除了必要家具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居所。夕阳的余晖透过狭小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斜长的光斑。他走到屋内最角落,蹲下身,手指在几块看似与其他毫无二致的青砖上依次按压,力道与顺序隐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小片地面微微下沉,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勉强钻入。一股混合着泥土、金属和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才是他真正的“金库”,是当初剿灭那伙马匪后,他瞒过所有人,甚至连岳老三等心腹也未尽言,秘密隐匿下来的最大一笔财富——那些未被上报、价值远超寻常缴获的金银珠宝和古玩玉器。
他并未立刻下去,而是就着那斜射而入的微弱光线,静静地凝视着下方的黑暗,仿佛在审视着黄沙堡未来的命运,也像是在与自己过去的某种谨慎做最后的告别。许久,他才取过早已准备好的油灯,点燃,弯腰钻了进去。
地窖不大,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数个包了铁角的沉重木箱。打开箱盖,霎时间,昏暗的窖室内流光溢彩!不是官银的规整,而是各式各样、带着明显异域风格或古老痕迹的金锭、银饼、宝石、玉器,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珍贵物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承载着血腥与掠夺的过往,如今,却要成为另一段征程的起点。
冷啸的眼神没有丝毫迷醉,只有一片冰凉的清明。他伸手抚过那些冰凉而沉实的金属,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力量,也是责任。
当夜,依旧是那间议事厅,油灯换成了更亮堂的三盏。冷啸、贺凛冬、岳老三、张嵩、王沄五人再次齐聚。与上次不同,这次桌案上摆放的不再是地图,而是几份墨迹未干的清单,以及冷啸亲自划分好的三堆金银——它们已被重新熔铸成大小不等的标准金锭和银锭,脱离了原本花哨却不易估值的形态。
“这些,便是我们南下的第一批本钱。”冷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指向那三堆金银,“共分三部分。”
他的手指首先点向最大的一堆:“这一份,用于采购货物。北地的皮毛,尤其是上好的貂皮、狐皮,南边那些富商巨贾、官宦人家趋之若鹜。还有此地特产的甘草、黄芪等药材,在南方亦是紧俏货。以货易货,或售卖变现,是我们初期最稳妥的资金增殖方式。”
接着,他移向稍小一些,但种类更为繁杂的一堆,这里面除了金银,还有不少易于携带的宝石和几件小巧的古玩:“这一份,是沿途打点、开设店铺的流动之本。南下数千里,关隘重重,各地吏员、兵丁、乃至地头蛇,皆需打点。初期租赁铺面、雇佣人手、打通关节,无不需要钱财开路。这些宝石古玩,价值高且体积小,关键时刻比金银更方便。”
最后,他指向最小,但成色最足、几乎全是赤金的一堆:“这一份,是应急之金,非到山穷水尽、性命攸关之时,绝不可动用。它是我等南下图谋的最后保障。”
划分清晰,用途明确。贺凛冬几人看着那在灯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三堆财宝,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这不是虚幻的构想,而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到的力量。
“财帛动人心,亦招灾祸。”冷啸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凝重起来,“数千里路途,盗匪横行,官匪难分,如何将这些黄白之物安全运抵南方,是首要难题。”
他拿起桌上一件看似普通的宽布腰带,手指在夹层处细细摩挲:“我已设计了几种隐藏携带之法。像这等特制夹层腰带,内衬坚韧牛皮,可密铺金叶子,系于腰间,外罩衣袍,寻常搜查难以察觉。”
他又拎起一双其貌不扬、略显厚重的木屐:“这木屐底部分层,中空,亦可藏入扁平金饼或碎宝石,行走之时,声响与常鞋无异。”
“此外,还有掏空的竹杖、特制的书匣夹层等等。”冷啸一一解释道,“这些法子,古已有之,我们只需依样改良,务求隐蔽稳妥。”
张嵩拿起那条夹层腰带,掂了掂分量,又仔细检查缝线,叹道:“总旗心思缜密,如此一来,即便遇到盘查,也可蒙混过关。”
“光隐藏还不够。”冷啸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几叠新旧不一的宝钞和一些散碎银两,“明面上,我们也需准备这些。过关缴税、日常食宿、小额采买,皆用这些官面上的东西。大额金银,非到必要,绝不显露于人前。”
他看向贺凛冬:“凛冬,你心思最细,清点登记、分装隐藏之事,由你总责。张嵩、王沄辅助。务必做到分毫不错,万无一失。”
“属下领命!”贺凛冬肃然应道。
冷啸又看向岳老三:“老三,你负责挑选第一批随行南下的护卫人选。要绝对可靠,胆大心细,身手过硬,且……最好在南边有些许人脉或熟悉市井情形者。人数不在多,在于精。”
岳老三拍着胸脯:“总旗放心,咱老岳一定把最能干、最忠心的崽子挑出来!”
“货物采购清单在此,”冷啸将一份清单推给贺凛冬,“皮毛、药材,通过可靠商人秘密收购,分批运入堡中,再统一整理打包。记住,动作要隐秘,不可引起外界过多注意。”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五人忙碌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清点金银的轻微碰撞声,书写记录的沙沙声,以及压低嗓音的商议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充满希望的序曲。那一箱箱沉寂多年的财宝,正在被唤醒,被赋予新的使命。它们将被拆分、隐藏、伪装,然后跟随着选定的人,如同化作无形风帆的金银之舟,即将驶离这座塞外孤堡,闯入南方那片繁华而险恶的天地。
冷啸静立一旁,看着手下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目光幽深。从这些财宝离开地窖的那一刻起,黄沙堡便再无退路。要么乘风破浪,直济沧海;要么,船毁人亡,葬身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