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带着硫磺与灰烬烧灼后的余味,还有一种更深邃的,像是冷却熔岩与古老岩石混合的、属于大地深处喘息的气息。这便是挪德卡莱给予风尘仆仆旅人的第一份礼物——一片在过于接近天空的凛冽中,沉默燃烧过后的土地。
嫦娥站在一处高耸的、被风侵蚀出狰狞孔洞的赤褐色岩脊上,白衣在干燥灼热的风中微微拂动。脚下,大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分层的焦黑色与暗红色,仿佛曾有无形的巨手将滚烫的岩流与灰烬粗暴地揉捏在一起,又随意弃置了千万年。极目远眺,看不到任何通常意义上的植被,只有一些低矮的、颜色暗沉近乎黑紫的蕨类与苔藓,紧贴着岩石缝隙生长,散发出微弱的、非自然的荧光。天空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即便是在白昼,阳光也显得有气无力,无法驱散弥漫在沟壑与峡谷间的、带着铁锈味的薄雾。
这里不像纳塔那样充斥着澎湃的生命力与灼热的战意,也不像层岩巨渊深处沉积着厚重到化不开的悲壮与煞气。挪德卡莱给人的感觉,是衰竭。仿佛一场过于漫长、耗尽了一切热情的战争,最终只留下这片被彻底“烧尽”了的、连哀伤都显得麻木的土地。
“就是这里了……”嫦娥低语,声音在干燥的风中几乎瞬间飘散。她怀中的玉兔不安地动了一下,小小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紧绷,红色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咕噜声。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排斥与厌恶,仿佛嗅到了某种亵渎自身本源的气息。
更让嫦娥心头发沉的是,自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那种自枫丹以来就如影随形的、自身“存在”被缓慢“擦除”的感觉,骤然加剧了。并非力量流失,而是一种更根本的、源于世界规则层面的“否定”与“排斥”。她抬起手,指尖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似乎比之前更透明了一分,能隐约看到后面岩石粗糙的纹理。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并非体力不支,而是某种认知上的轻微“断层”,仿佛关于“自我”的某些锚点正在变得模糊。
“博士的‘领域’……”她抿紧嘴唇,眼中寒芒微闪。这里弥漫的法则,被动过手脚,专门针对、放大乃至利用她这种“无根之月”的状态。挪德卡莱,果然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或者说,实验室。
就在这时,岩脊下方的雾气一阵翻涌,几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嶙峋的怪石之间。他们穿着厚重的、带有毛皮镶边的灰白色袍服,式样古老,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部落气息。脸上覆盖着手工打造的、雕刻着 simplified 新月与晦涩符文图案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眼神空洞、疲惫,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
为首的一人上前几步,仰起头,面具下的声音嘶哑而平板,像是许久未曾与人交谈:“奉大祭司菈乌玛之命,恭迎……月之遗嗣。”
“遗嗣?”嫦娥捕捉到这个称呼,心下微沉。她飘然落下,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自称“霜月之子”的遗民。他们的气息很古怪,体内似乎流转着一种极其微薄、却与玉兔同源的月华之力,但这力量死气沉沉,更像是某种……烙印,或者残响,而非自身修炼所得。更让她在意的是,他们周身的空间,隐隐有一种不协调的“停滞感”,仿佛与这片土地的衰竭法则格格不入,却又被强行“嵌合”在这里。
“我名嫦娥,自璃月而来,追寻古月之秘。”她缓缓开口,并未承认也未否认“遗嗣”之称,只是陈述来意,“烦请引路,拜会大祭司。”
为首的遗民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带路。其余几人沉默地散开,呈一种看似护卫、实则隐隐包围的阵型,将嫦娥簇拥在中间。他们的步伐沉重而整齐,踏在焦黑的地面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一路无话。越是深入挪德卡莱的腹地,那种衰竭与“停滞”感便越发浓重。地形变得越发诡谲,巨大的、仿佛被无形之力熔铸过的石笋林立,形成一片寂静的石林。石林间,偶尔能看到残破的、非人风格的建筑废墟,上面雕刻的图案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星辰与弦月的轮廓,但都带着一种扭曲、痛苦的意味。
玉兔的躁动越来越明显。它不再仅仅是警惕,而是开始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在嫦娥怀里微微颤抖。嫦娥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阴冷的牵引力,正从这片大地深处传来,牢牢地锁定了玉兔,仿佛要将其灵性从它体内剥离出去。她不得不持续渡入温和的太阴月华,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笼罩住玉兔,才能勉强隔绝那股令人不适的牵引。
“它……在呼唤同源。”带路的遗民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波动,他回头,空洞的目光扫过玉兔,“圣兽……回归圣骸……时辰将至……”
圣骸?嫦娥心中凛然。是指那所谓的“古月遗骸”?博士果然在这里,而且已经做好了“迎接”玉兔的准备。
穿过石林,眼前豁然开朗,却又令人呼吸一窒。
那是一片巨大的、凹陷下去的盆地,盆地中央,矗立着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建筑”。它似乎原本是一座极其古老的、巍峨的神殿,风格与沿途所见废墟类似,但如今已被彻底改造。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至冬科技造物,如同寄生藤蔓般缠绕、嵌入神殿斑驳的石质躯体。粗大的能量导管闪烁着不祥的紫黑色光芒,如同血管般搏动,将某种粘稠的能量输送到神殿深处。神殿原本的穹顶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不断缓慢旋转的、由无数精密金属环构成的复杂机械结构,结构中心,悬浮着一团不断蠕动、变幻形状的暗紫色能量核心,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虚无与亵渎气息。
而在神殿前方,是一片相对平整的广场。广场上,矗立着数十尊高大的、姿态各异的雕像。它们并非石雕,而是某种介于晶体、金属与化石之间的诡异材质,依稀能看出是身披古老铠甲、做出朝拜或战斗姿态的人形。但此刻,这些雕像的胸口、额心或背脊,都被粗暴地嵌入了与神殿导管同源的紫黑色晶体,晶体延伸出细密的能量脉络,如同锁链般缠绕全身。它们静静地站立着,眼中偶尔闪过机械的、非生命的红光。
“银月之庭……”带路的遗民停下脚步,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狂热的颤抖,“吾主重光之地……月之归宿……”
嫦娥的目光掠过那些被改造的雕像,掠过那亵渎神殿的机械造物,最后定格在神殿入口处。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她同样穿着霜月之子的祭司袍服,但材质更为华贵,面具也更加精致,上面雕刻的新月符文仿佛在自行流转。她手中握着一根镶嵌着硕大紫黑色晶体的权杖,周身散发着一种极端矛盾的气息——既有古老月神信仰残留的、微弱的悲悯与神秘,又掺杂着浓烈的、与博士同源的、冰冷精确的机械感与虚无意志。
“欢迎来到挪德卡莱,月神的……后裔。”大祭司菈乌玛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声,仿佛有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一个苍老疲惫,一个冰冷非人,“我,菈乌玛,奉吾主‘库塔尔’之命,在此等候多时。您的到来,将使圣骸圆满,新月……得以重升。”
她微微抬起权杖,顶端晶体光芒一闪。
嗡——!
整个盆地,那些被改造的雕像,眼中红光骤然亮起,齐齐转向嫦娥。神殿上方的机械结构发出低沉的嗡鸣,中心那团暗紫色能量核心的搏动骤然加快。一股庞大、冰冷、充满饥渴与吞噬欲的意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神殿深处弥漫开来,瞬间锁定了嫦娥,更准确地说,锁定了她怀中因痛苦而蜷缩的玉兔。
那意志,与博士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空洞。
嫦娥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怀中的玉兔颤抖着,却努力昂起头,赤红的眼瞳中倒映着那座扭曲的神殿,倒映着大祭司冰冷的面具,也倒映着嫦娥沉静如水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