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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8月,阿登森林,比利时

森林吞噬了他们。这不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更像是一次沉默而高效的吞咽。前一刻,他们还能回头望见林缘破碎的阳光和远处起伏的、被战争蹂躏过的田野,下一刻,浓郁的、几乎实质化的绿意便从四面八方合拢,将他们这支德意志帝国第三集团军的先头连队彻底吞没。

这不是家乡那些亲切的、洒满阳光的、回荡着伐木工人号子和孩童嬉闹的黑森林。阿登森林是古老的,是原始的,是欧洲沉睡的、布满褶皱的皮肤上一块未经驯化的苔藓。巨大的橡树和山毛榉拔地而起,树冠在高不可及的天空中交织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厚重华盖,将八月本该灼热的阳光切割成无数冰冷的、摇曳的碎片,只在铺满千年腐烂树叶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病态的光斑。空气凝滞而厚重,弥漫着湿土、真菌、腐木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腻腐朽气息,浓重得几乎能用手捧起来,或者像劣质啤酒一样喝下去,堵在喉咙里,沉在肺叶中。

汉斯·韦伯下士感到肩上的Gewehr 98步枪皮带勒得更紧了,粗糙的木质枪托每一次晃动,都摩擦着他早已被汗水与露水浸透、僵硬如纸板的军服布料。他是团里公认的狙击手,但在和平的往日,他仅仅是黑森林一个猎户的儿子。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猎人特有的、融入本能的耐心与直觉,这些曾经用于追踪狍子和野猪的技能,如今被投入了一场更为庞大和残酷的狩猎。此刻,这种直觉正像一只冰冷潮湿、布满老茧的手,缓慢而执拗地抓挠着他的脊背,一路向上,直至后颈,让那里的寒毛根根倒竖。

“该死的林子,”他身旁的老兵埃里希·沃格尔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锯子在反复拉拽一块湿木头。埃里希是个参加过德属西南非洲赫雷罗人镇压战役的老兵油子,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热带太阳的灼痕,一道粉红色的、扭曲的疤痕从左边眉骨直划到下颌,那是某次土着矛枪留下的纪念品。他习惯性地啐了一口,混着泥土和劣质烟草的黑色汁液落在厚厚的、海绵般的落叶层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连声像样的鸟叫都听不见,静得……静得他妈的吓人。”

汉斯无声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缓解那份莫名的干渴。寂静,是的,这片森林的寂静比任何枪炮齐鸣更令人胆寒。它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某种压抑的、等待的低语。它仿佛是一个活着的、巨大的肺叶在缓慢呼吸,在无声地、冷漠地注视着这群全副武装、胆敢闯入其腹地的不速之客。他们奉命执行一次被总部寄予厚望的大胆穿插——穿越这片被视为天然屏障的阿登森林,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突入毫无防备的法国腹地,以实现那个伟大的、决定性的“施里芬计划”。参谋部的地图上,箭头犀利而流畅,理想是如此的丰满:一场迅捷无比的右翼钩拳,六周内巴黎在握,战争在圣诞节前结束。然而现实却是,他们在这无边的、迷宫般的绿暗中挣扎,队形被拉得支离破碎,像一条垂死的巨蟒;沉重的克虏伯野战炮和装载着弹药、补给的双轮马车深陷在盘根错节的泥泞之中,骡马喘着粗白的鼻息,徒劳地蹬踏;士兵们更是疲惫不堪,士气如同他们湿透的军靴,在这令人窒息的潮湿和死寂中,一点点下沉,腐烂。

“保持队形!别掉队!眼睛都放亮点!” 连长的声音从前方的绿色帷幕中传来,试图维持威严,却掩盖不住那一丝被环境稀释了的紧张。

汉斯的目光如同梳子,细细梳理着视线所及的每一片阴影,每一簇异常的灌木。他的手指始终离冰冷的扳机护圈不远。“沃格尔,你觉得法国佬在哪?”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森林。

埃里希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粘上的蜘蛛网,啐掉嘴里最后的烟草渣。“就在前面,小子。或者两边。甚至可能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这鬼地方,他们可能离我们只有五十米,架好了机枪,我们都发现不了。就像在非洲的灌木丛里,那些黑鬼……”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道疤痕在斑驳的光线下似乎更显狰狞。

突然,前方传来了并非人为的响动。一阵轻微、迅捷至极的穿梭声,像是什么东西以非人的速度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移动,带起几片颤抖的叶子。几个神经早已绷紧的士兵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枪,枪栓拉动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放松!蠢货!是只鹿,或者野猪!”一名戴着单边眼镜的少尉军官厉声喝道,试图稳定军心。

但汉斯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那声音……太快了,而且移动轨迹诡异,不像是受惊动物那种慌不择路的直线奔逃,更像是在……迂回?穿梭观察?一种有意识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移动。他不动声色地将步枪保险打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行军在沉默和压抑中继续。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噗嗤作响的腐殖质和头顶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绿色华盖。几个小时后,灾难以一种最传统、也最残酷的方式,猝然降临了。

首先是一声尖锐的、撕裂布帛般的呼啸,它并非来自空中,而是仿佛从森林的四面八方产生,瞬间划破了死寂的帷幕。

“炮击!找掩护——!”

经验丰富的埃里希的吼声与炮弹落地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第一发炮弹就在队伍右翼不到三十米的地方轰然爆炸!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裂的断木、锋利的石块以及……某些更柔软、更可怕的东西,猛地向四周扩散。一棵碗口粗的山毛榉被齐腰炸断,吱呀作响地缓缓倒下,压住了一个来不及闪避的士兵,凄厉的惨叫短暂地压过了爆炸的回音。

法国人的75毫米速射炮,那被德军前线士兵敬畏地称为“魔鬼的打字机”的致命武器,开始了它高效而冷酷的死亡奏鸣曲。炮击并不像阵地战那样铺天盖地,却极其精准,仿佛每一发炮弹都长着眼睛,恰好落在行军队列最密集、最缺乏掩护的地方。炮弹接二连三地落下,在森林中制造出一个个短暂而残酷的炼狱角落。

“散开!散开!依托树木!”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在爆炸的间隙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训练有素的德军士兵像被捣毁巢穴的蚂蚁,慌乱却本能地扑向最近的巨大树木背后、刚刚形成的弹坑,或者任何看似能提供一丝庇护的凹陷处。但在这片森林里,掩护是相对的,甚至是欺骗性的。一发炮弹直接命中了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老橡树,巨大的爆炸力将这森林的巨人瞬间撕成碎片,飞舞的、边缘锐利的木屑如同霰弹一样横扫四周,躲在树后的几名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破布娃娃。惨叫声、哭嚎声、催促救援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与持续的爆炸声交织成一曲地狱交响乐。

汉斯和埃里希幸运地找到了一个由巨大树根虬结形成的天然凹陷处,像土拨鼠一样紧紧蜷缩在里面。每一次爆炸都让大地剧烈颤抖,泥土和碎叶扑簌簌地落在他们的m1895式钢盔上,发出密集的嗒嗒声。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硝烟味、树木燃烧的焦糊味和新鲜血液特有的甜腥气。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妈的!他们怎么瞄得这么准?!”埃里希在两次爆炸的短暂间隙,对着汉斯的耳朵吼道,唾沫星子混着尘土溅到汉斯脸上。

汉斯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他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向下坠去。炮击的准确性,这近乎艺术般的致命效率,彻底印证了他内心最坏的猜测。法国人不仅在这里设下了埋伏,而且对他们的行踪、队形甚至薄弱环节都了如指掌。这绝不仅仅是运气或者优秀的炮兵观测员能做到的。

炮击的狂暴乐章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令人窒息的几分钟。当最后一声爆炸的回音在森林深处渐渐消散,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那是爆豆般的、密集的勒贝尔步枪射击声,以及节奏独特、如同死神敲门般的“砰砰”作响的霍奇基斯m1909轻机枪声。

真正的遭遇战,在极近的距离内爆发了。

灰色的德军身影在扭曲的树木间仓促闪动,寻找着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敌人。法国人穿着显眼的蓝上衣、红色长裤,在这片以绿色和棕色为主色调的森林里本应是极好的靶子,但他们显然更熟悉这片土地,更擅长利用这里的地形。他们像幽灵一样,巧妙地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后、布满青苔的巨石后面,甚至有人爬到了枝繁叶茂的树上,从意想不到的高度倾泻子弹。子弹嗖嗖地穿过树叶,打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夺夺”声,或者更可怕的、击中肉体的“噗噗”声。不断有德军士兵在奔跑中或射击姿态下中弹倒地,生命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般迅速消逝。

汉斯深吸一口混合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入他熟悉的猎杀状态。恐惧被压制,感官被提升到极致。他迅速匍匐到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由几块巨石形成的夹角位置,快速架起步枪,脸颊贴上粗糙的胡桃木枪托,右眼透过V形照门和刀片式准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开始扫描前方晃动的树影。

他看到了,一个法军军官,帽徽在斑驳的光线下偶尔反光,正躲在一棵粗大的山毛榉后,挥舞着手中的鲁格手枪,大声指挥着侧翼的几个士兵。显然是个有价值的目标。

距离,大约一百五十米。风速,林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光线,斑驳摇曳,需要极佳的判断。汉斯屏住呼吸,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准星、目标和那即将到来的、决定性的压力。食指稳定、均匀地向后施加压力。

“砰!”

Gewehr 98步枪特有的清脆响声在他耳边回荡。枪身微微后坐。透过枪口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硝烟,他看到那个法军军官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仰倒,消失在树后。

干净利落。一如他在黑森林中猎杀雄鹿。

但他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去确认战果或品味这短暂的胜利。更多的穿着蓝红制服的法军士兵如同从地底冒出,从迷雾和树林的阴影中涌现。战斗迅速退化、浓缩,变成了混乱、残酷、毫无章法的近距离厮杀。双方士兵在粗大的树干间追逐、扭打、吼叫。森林里回荡着各种声音:步枪近距离射击震耳欲聋的爆鸣、勒贝尔步枪独特的弹匣漏夹弹出的金属脆响、垂死者和重伤者撕心裂肺的哀嚎、刺刀碰撞时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枪托砸碎骨头时的闷响、以及人类在极限状态下发出的野兽般的怒吼。

汉斯不停地移动,像一只受惊的林鼠,从一个掩体扑向另一个掩体。射击,退壳,装填五发弹夹,再推弹上膛,寻找下一个目标。他的动作机械而高效,猎人的本能驱使着他生存下去。他击倒了一个试图用枪托砸向他脑袋的法国兵,又射杀了一个正与战友扭打在一起的法军士兵。但敌人仿佛无穷无尽,蓝色的潮水一次次拍打着德军灰色的礁石。

就在他打空一个弹夹,迅速蹲下身体,从腰间的皮质弹药盒里取出新的桥夹弹夹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什么。在远处,一片特别浓密、光线难以透入的灌木丛阴影后,似乎有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没有参与冲锋,也没有举枪射击,只是静静地……站立着,观察着。那人穿着一件不同于标准法军蓝红制服的、近乎黑色的深色长大衣,身形在斑驳的光影和弥漫的硝烟中显得异常模糊,仿佛他并非实体,而是由森林本身的阴影凝聚而成。

“砰!”

一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几乎是擦着汉斯的钢盔边缘飞过,“铛”的一声脆响,钢盔剧烈震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一阵眩晕袭来。他猛地缩回头,背部紧紧抵住冰冷的岩石,心脏狂跳不止。几秒钟后,他强忍着耳鸣,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点视线,望向那片灌木丛。

那个模糊的观察者身影,已经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是激战中的错觉?过度紧张导致的幻视?还是……

“汉斯!左边!小心!”埃里希的吼声如同炸雷,将他从瞬间的恍惚中狠狠拉回血腥的现实。

一名身材高大、面目因为狂热和愤怒而扭曲的法军士兵,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勒贝尔步枪,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径直向他冲了过来。距离太近,汉斯甚至能看到对方胡须上的汗珠和充血眼睛里的血丝。他来不及举枪瞄准,完全是求生本能驱使,猛地向右侧身闪避。冰冷的刺刀尖擦着他的左臂掠过,“刺啦”一声划破了厚厚的军服布料,在皮肤上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趁着对方前冲的势头未止,汉斯顺势用尽全力,将手中沉重的Gewehr 98步枪枪托狠狠砸向对方面门。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骨头碎裂和痛苦闷哼的声音响起,那名法军士兵像截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战斗如同它突然爆发时一样,在黄昏降临前又突兀地平息下去。德军凭借平日里严苛训练带来的纪律,士兵们个体更优秀的战术素养,以及部分单位及时架起的、如同死神镰刀般的马克沁08重机枪那撕布机般恐怖的火力,终于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阵脚,将法军的这次凶猛反击打了回去。但代价是惨烈的。林间空地上,原本铺满落叶的松软地面,此刻已被践踏得泥泞不堪,上面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姿态各异的阵亡者和不断呻吟的伤兵。军医和担架兵穿梭其间,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但他们的努力在如此多的伤亡面前显得如此杯水车薪。痛苦的呻吟声、呼唤母亲和水的声音,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连队减员超过三分之一。活着的人,军服破烂,沾满泥浆、血污和硝烟痕迹,眼神空洞,脸上混杂着极度的疲惫、麻木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们倚靠着树木,或直接瘫坐在泥地里,默默地舔舐着身体和心灵的伤口。

汉斯坐在一棵被炮弹气浪掀倒的树干上,用牙咬着绷带的一端,笨拙地包扎着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伤口。埃里希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磨得发亮的铝制水壶。“喝一口,小子。活下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疲惫。

汉斯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里面是兑了杜松子酒的清水,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袋,却也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暖意和短暂的麻痹。“他们知道我们会来,沃格尔。”他抹了把嘴,声音沙哑,“炮击太准了,就像他们拿着我们的行军地图。”

“也许只是运气,或者他们的侦察兵比我们想的厉害,像猴子一样在树上跳来跳去。”埃里希靠在对面的树干上,掏出烟斗,费力地填着所剩无几的烟草。

汉斯摇了摇头,眼前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幽灵般的深色大衣观察者。“不,我感觉……不对劲。”他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你注意到法军的行动了吗?他们好像总能预判我们的移动,出现在我们侧翼最薄弱的地方,或者在我们试图集结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发动突击。还有……我好像看到一个奇怪的人,不像普通士兵,就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在远处只是看着我们。”

埃里希划燃火柴,橘黄色的火苗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深陷的眼窝。他吸了几口,让烟雾在肺里停留片刻,才缓缓吐出。“观察者?也许是他们的指挥官,或者炮兵观测员。那些家伙就喜欢躲在安全的地方指手画脚。”

“也许吧。”汉斯没有继续争辩,但内心深处,猎人的直觉在尖声警告他,没那么简单。那个身影散发出的,不是指挥官运筹帷幄的紧张,也不是观测员计算坐标的专注,而是一种……冰冷的、非参与性的、如同记录死亡的数据收集者般的冷静气息。

夜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而彻底地笼罩了阿登森林。白日的闷热被一种阴冷的、渗入骨髓的潮湿寒意所取代。双方脱离了接触,但零星的冷枪时不时地从黑暗深处响起,尖锐的枪声短暂地撕裂夜的帷幕,提醒着人们危险并未远离,死神依旧在黑暗中逡巡。德军开始挖掘战壕——浅薄、仓促、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防御能力的工事,因为盘结交错的粗大树根让每一次铁锹的挖掘都变得异常艰难,往往需要配合工兵铲和砍刀才能勉强掘进几分。

汉斯和埃里希被安排在一个靠近森林边缘的前沿观察哨位。这其实只是一个稍微加深了的散兵坑,前面堆了些许泥土和砍下的树枝作为伪装。两人轮流休息,必须时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那片比天鹅绒还要深邃、还要厚重的黑暗。在这种环境下,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不知名夜枭偶尔发出的、如同哀泣般的啼叫,小型啮齿动物在落叶层上跑动的窸窣声,甚至仅仅是风吹过不同形状树叶时产生的沙沙声,都像是敌人悄悄逼近的、无限放大的脚步声,折磨着每个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轮到汉斯值守,埃里希抱着步枪、靠着坑壁发出轻微鼾声的时候,那种白天曾经感受到的、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白天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具有针对性。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举起步枪,通过机械瞄具那狭窄的视野,如同梳子般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

什么也没有。只有摇曳的、模糊的树影,以及更深处的、令人不安的虚无。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沙沙声从左前方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传来。不是风吹动整片树叶的波动,也不是小动物漫无目的的跑动。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一种有目的的、间歇性的移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耐心地、一寸一寸地接近。

汉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轻轻用脚碰了碰埃里希的小腿,另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对方可能发出声音的嘴,同时用最低的音量,几乎是气声在他耳边说:“嘘……有动静。左前,三十米。”

埃里希的身体瞬间绷紧,鼾声停止,他几乎是立刻就从沉睡进入了绝对的战斗清醒状态。他无声地挪动身体,和汉斯并排靠在坑壁边缘,缓缓端起了步枪,枪口指向汉斯示意的方向。

两人屏住呼吸,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强行抑制,耳朵努力分辨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声波。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们不敢眨眼。

那沙沙声停了。周围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个森林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也许只有几秒,却漫长如同几个世纪——一个东西划破空气,带着极其轻微的破空声,轻轻地、几乎是飘落般地,落在了他们战壕前不到十米的地方。

不是手榴弹。那东西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滚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借着云层缝隙中漏下的、极其微弱的、病态的月光,汉斯努力睁大眼睛,勉强看清了——那是一个用小树枝和韧性藤蔓粗糙捆扎起来的小物件,形状像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十字架,上面似乎还绑着一片深色的、约手指宽的布条。

这是什么?法军的新式武器?某种心理战术的工具?还是一个……标记?

汉斯和埃里希对视一眼,即使在浓重的黑暗中,他们也能从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紧绷的身体线条中,读到同样的困惑和一丝迅速蔓延开来的、源自未知的寒意。这绝非他们认知中任何标准的军事行为。

汉斯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个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直觉驱使他做出了决定。他压低声音,用气声对埃里希说:“我去拿过来。你看清楚那边,有任何动静,立刻开枪掩护。”

“你疯了?可能是陷阱!”埃里希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必须弄清楚……这不对劲。”汉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轻轻但坚定地挣脱了埃里希的手。“掩护我。”

不等埃里希再次反对,汉斯深吸一口气,将步枪留在坑内,只拔出了腰间的Gott mit uns(“神与我们同在”)铭文刺刀咬在口中,双手扒住坑沿,迅速而无声地翻出了相对安全的战壕,匍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在此刻绷紧到了极限,皮肤的每一寸都在感受着地面的细微震动,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森林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带着千斤重压。他像一条蛇,利用手肘和膝盖的力量,匍匐向前移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躺在落叶上的诡异十字架。

短短十米的距离,仿佛一生那般漫长。他终于爬到了那物件旁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迅速伸出,一把将其抓在手中。触手是一种冰凉、粗糙的质感,树枝的断口有些扎手,藤蔓缠绕得异常紧密。

就在他的手指紧紧握住那扭曲十字架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孤零零的枪响,如同冰冷的针尖,猛地刺破了夜的寂静。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他刚才爬行路线稍后一点的泥土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汉斯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思考,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也顾不上隐蔽了,连滚带爬,几乎是踩着埃里希伸出的手,狼狈不堪地翻跌回战壕底部,瘫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破胸而出。

“妈的!狙击手!该死的法国佬!”埃里希低吼着,几乎是盲目的,朝着枪声大致传来的方向,“砰!砰!砰!”地连续还击了三枪。枪口喷出的火焰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枪声打破了夜的宁静,立刻引来了周围德军阵地一阵紧张的骚动和几声零星的、试探性的询问枪声。

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声枪响。那个开枪的人,或者东西,似乎目的非常明确——仅仅是为了警告?或者……只是为了确认这“礼物”被接收了?然后便再次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魂未定的汉斯靠在冰冷、湿漉漉的泥土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微微颤抖的手掌。那个粗糙、丑陋的十字架躺在他的手心,在黑暗中轮廓模糊。

埃里希骂骂咧咧地重新装填子弹,然后摸索着凑了过来,掏出他那宝贵的烟斗和火柴。“让我看看这狗娘养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嗤——”火柴划燃,一小团温暖而摇曳的橘黄色火苗亮起,在这绝对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明亮,短暂地驱散了他们身边一小圈的浓密幽暗。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微弱的光亮,两人同时低下头,仔细端详汉斯手中的物件。

十字架由林中随处可见的、手指粗细的树枝粗糙地削成,交叉处用柔韧的新鲜藤蔓死死捆紧,工艺原始而简陋,透着一股蛮荒的气息。而那片绑在交叉点上的深色布条……汉斯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凑近那即将熄灭的火柴光芒。

看清了。

那不是普通的布。那布料的质量、颜色……他太熟悉了。那是德意志帝国陆军标准的野战灰色军服呢料!而且,那片布条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强行撕扯下来的,上面沾染着大片已经干涸凝固的、呈现出深褐色的……血迹!

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从汉斯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窜升,直冲天灵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这不是法国人的挑衅。这不是任何已知的军事符号或心理战术。

这……这是来自森林本身的警告。或者说,是来自某个潜伏在这片古老铁林最深邃阴影中的、能够悄无声息地猎杀德军士兵、并以其军服碎片作为恐怖标记的……“东西”。

埃里希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疤痕在火柴最后一点余晖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

汉斯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战壕边缘,死死地盯向外面那片更加深邃、更加不可知、仿佛隐藏着无数蠕动恶意的黑暗。阿登森林之战,对他们这支深入其中的小部队而言,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一场对抗可见的法国军队的战斗。

在这片古老的、呼吸着的铁林幽影里,似乎还潜伏着更深的、更古老的、不为人知的……恶意。

而这,仅仅是在这片被诅咒森林里的第一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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