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无形的力量并未止歇,反而愈发强劲,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攥住了夜幕的一角,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奋力将其扯向黎明。
小石几乎是本能地从田埂上站起,瞪大双眼望向东方。
地平线尽头,那片他看了十几年的、本应是深沉靛青色的天际,此刻竟已晕开一抹极其陌生的、浅淡的鱼肚白。
他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对既定规律被打破的愕然。
他飞快地掐指计算时辰,结果让他呼吸一滞——日出,竟比往常足足早了近半个时辰。
天象大变,这在旧日的传说里,可是足以让整个朝堂震动的大事。
他急匆匆地跑回村子,准备提醒村民,却发现村口晒谷场上,早已人影绰绰。
村民们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三三两两地扛着农具,脸上带着一种被恩赐了的喜悦。
“小石头,醒这么早?”村长叼着旱烟,笑呵呵地朝他摆手,“正好,天亮得快,多出这点光景,正好把新收的麦子都晒透了。”
“可、可是……天亮得太早了!”小石急道。
“早点不好吗?”一个正在翻晒麦粒的妇人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满不在乎地说,“昨晚睡得沉,今儿醒得也早,浑身都是劲儿。老天爷疼我们,多给点干活的辰光,有啥不对?”
小石怔在原地,村民们朴素而务实的反应,让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天道反常”的警示,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转过身,再次跑向那片广袤的金花田。
阳光下,那些闭合了一夜的金色花瓣正缓缓舒展,但景象与往日截然不同。
过去,金花绽放时,会从花心吐出袅袅的淡金色梦雾,那是供给人们在梦中安神的食粮。
而此刻,成千上万朵金花的花心,却像一个个微小的金色漩涡,贪婪地吸收着初升的晨光,将阳光转化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再通过花茎,深深地反哺回脚下的大地。
他蹲下身,将手掌贴在温热的泥土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地脉深处传来一种饱满、充盈的律动,就像一块蓄满了电的磐石。
他忽然想起了林歇叔叔当年挂在嘴边的一句歪理:“懒不是偷闲,是提前把要用的力气存起来。”
原来如此。
小石豁然开朗。
人们不再依赖虚无的梦境来补充精力,而是开始用白日的清醒,为夜晚的安眠积蓄资本。
这片土地,这亿万金花,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睡眠充电宝”。
南荒的集市上,阿荞支起了一方小小的“白日梦席”。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悄悄潜入别人的梦境,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席上,教导来往的行人一种奇特的安眠法。
“闭上眼,别想着睡着,就想着你手里的活计,”她对一个满面愁容的织妇说,“想着那丝线如何穿过梭子,想着布匹一寸寸变长。”
那织妇将信将疑地坐下,闭上眼,双手依旧保持着纺线的姿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紧锁的眉头竟缓缓舒展开,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浅笑。
片刻后她睁开眼,惊喜道:“怪了,我好像没睡,但比睡了一整宿还解乏!”
不远处,一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夫,学着样子将锄头放在一边,就地躺下,不到半刻便打起了轻鼾,醒来后龙精虎虎,扛起锄头走得比来时还快。
一群半大的少年围在旁边,指指点点地嘲笑着这番景象。
阿荞也不恼,笑吟吟地问他们:“你们昨夜睡得好吗?”
少年们不明所以,但还是齐齐点头,昨夜那个短梦之后,确实睡得格外香甜。
“那今天,你们能帮村里跑几趟山路,把山货背下来?”
为首的少年拍着胸脯,得意地答:“三趟!保管没问题!”
阿荞拍了拍手,笑容更盛:“瞧,你们已经学会用睡得饱的觉,去换实实在在的活计和性命了。这不比在梦里看故事强?”
少年们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然而第二天,他们竟自发在村口的榕树下组织起了“午憩会”,学着阿荞教的方法,在跑山的中途快速恢复体力。
卧观民司内,气氛却剑拔弩张。
莫归尘站在议事堂中央,手中捧着那本厚重的《守梦录》典籍,神情决绝:“林歇真人已身合天地,旧律当废。我提议,废除实体典籍,今后梦境流转的记录,由各地金花自行演化承载。”
“荒唐!”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派卧观民猛地拍案而起,“此乃我等守梦人千年传承之根基,一旦焚毁,必将导致梦统崩解,天下大乱!”
“正是这根基,让所有人都忘了自己也能站着!”莫归尘毫不退让,“我们要做的是引路人,不是当神龛!”
争执不下之际,异变陡生。
窗外庭院中,数十朵金花忽然无风自动,剧烈摇曳起来。
它们吸收的阳光在这一刻被尽数投射而出,在正对议事堂的白墙上,形成了一幕幕流转的光影。
光影里,是林歇初次以梦胎之力踏入群梦的笨拙模样;是万千梦境汇聚成河,冲刷旧日秩序的壮阔;是陈六斤梦中那双告别的布鞋;是归梦灯火种熄灭,他亲手画下的那双安详眼皮……一幕幕,一桩桩,百年来所有重大的梦境事件,如走马灯般飞速回放。
最后,画面定格。
光影汇聚成一只巨大的手,指向堂中,正正覆盖在莫归尘手中那本即将被焚毁的《守梦录》之上。
满堂死寂。
所有反对者都怔怔地望着墙上的光影,久久无言。
良久,那位最先发难的老者颓然坐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书……会骗人……花,不会。”
夜深人静,归隐后的裴元朗独坐院中。
他忽有所感,抬头望向星空,瞳孔骤然收缩。
他精通古占,一眼便看出,原本亘古不变的星轨,竟发生了细微的偏移,北斗七星的第七星“摇光”,黯淡了一瞬,随即才恢复光芒。
主枢易位!
这是古籍中记载的、最顶级的天象异兆,象征着主宰一方天地的权柄,已然发生了永久性的转移。
他本该感到深入骨髓的忧惧与恐慌,可不知为何,心中却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平静。
他抚着长须,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原来,真正的懒劲,是让这天下人,都忘了还得跪着谢恩。”
他站起身,缓步走回屋内,从箱底翻出那枚代表着律法执掌者至高权威的执法玉牌。
他摩挲着玉牌冰凉的纹路,走到院中的水井旁,没有丝毫犹豫,松手任其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噗通”一声轻响后,万籁俱寂。
裴元朗转身便睡,一夜无梦。
或者说,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梦。
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守梦阁的旧屋,耳边响起一声久违的、带着鼻音的呼噜,温暖如旧。
同一时刻,九州四海,所有尚未入睡的人,无论在做什么,都突兀地感到一阵眼皮沉重,却又毫无困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静静地望向窗外——夜幕尚未完全降临,天边还挂着晚霞,可漫天星辰却已提前闪耀,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被无形地拉长了一瞬。
而在那凡人无法触及的、万万人意识交织的梦境最深处,林歇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于任何一处,而是如月华般均匀地洒落,照进每一个人的心底。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息吐出,现实世界里,从皇宫的琉璃灯到茅屋的豆油灯,每一盏灯火的火焰,都在同一时刻,整齐划一地向着东方轻轻摇曳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一个再也听不见的命令。
第二天清晨,人们醒来后惊奇地发现,自家床底下那些积攒灰尘的角落里,往日盛开的金花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饱满圆润的金色种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若凑得极近,甚至能看到种子光滑的表面上,烙印着三个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小字:
交给你。
西疆的金花田中,小石正俯身检查着这些一夜之间结出的种子。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凝实和沉静的力量。
这片土地的使命,似乎真的在昨夜完成了最终的交接。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巡视着整片花田。
忽然,他的目光被田地边缘的一处景象牢牢吸住了。
在那里,万千颗种子沉寂的背景下,竟还有一朵金花没有结籽,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但它的样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所有的花瓣,都不再是优雅地向上舒展,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用力地向外、向后翻卷着,仿佛一只要拼命挣脱某种束缚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