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锋照山河》第一卷《淞沪烽火(1937–1938)》
第四十九章:武汉码头反追踪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五日的武汉,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早春的料峭寒意。令狐靖远站在“民生轮”的甲板上,指尖捏着件深蓝色粗布马甲——里面缝着《日军攻徐州计划》的密件,用棉线绣成的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需用特制的竹篾片刮开才能显影。江面上雾霭未散,远处的黄鹤楼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幅被洇湿的水墨画。
“令狐先生,快到码头了。”身后传来督察员小马的声音,他手里拎着个藤箱,里面装着替换的棉袍和两本线装的《三国志》——密写药水就藏在书脊的夹层里。这孩子才十九岁,是去年从苏州别动队调来的,眉眼间还带着青涩,却已能独当一面,“刚才船头的老船工说,武汉眉眼最近查得严,日军的巡逻艇天天在江面晃悠。”
令狐靖远“嗯”了一声,将马甲往棉袍里掖了掖。棉袍是深灰色的,袖口磨出了圈浅白的毛边,是刻意做旧的样子——他扮成从上海来的药材商,箱子里的“当归”“黄芪”下,压着军事委员会督察处的铜制关防,巴掌大小,刻着“军事委员会督察处关防”十个篆字,边角还留着铸造时的毛刺。
船靠岸时,码头上正乱哄哄的。挑夫们扛着扁担穿梭往来,扁担上的麻绳勒得肩膀发红;穿短褂的商贩推着独轮车叫卖,车斗里的橘子滚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的皮鞋碾得汁水淋漓;还有几个穿军装的士兵,正翻着一个难民的包袱,包袱里的窝头掉在地上,难民蹲下身去捡,被士兵一脚踹在腰上,疼得蜷缩在地上。
“先别下去。”令狐靖远按住正要拎箱子的小马,目光扫过码头入口处的三个男人。那三人都穿黑色中山装,袖口熨得笔挺,脚下的棕色皮鞋沾着些许江泥——最显眼的是鞋后跟,贴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黄铜片,刻着朵极小的向日葵,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辨。
“是中统的人。”小马也看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去年在上海受训时,教官说过,中统去年冬天新换了暗号,就是这向日葵标记。”
令狐靖远没作声,指尖在棉袍口袋里摸了摸——那里藏着个巴掌大的铜哨,是黄埔四期时周伟龙送的,吹出来的声音像夜猫子叫,是他们当年约定的紧急信号。他想起三天前离开上海时,周伟龙在荣记裁缝铺后巷说的话:“季源溥那老狐狸最近在武汉活动,中统跟咱们抢情报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去送徐州计划,可得当心他们使绊子。”
那时巷口的老槐树刚冒出新绿,周伟龙蹲在树洞里掏情报时,指尖沾了些湿润的泥土,“听说中统武汉站的头头是季源溥的亲信,叫沈醉,手段阴得很,上个月还截了咱们送长沙的密电。”
“走。”令狐靖远收回思绪,拎起藤箱往舷梯走。小马连忙跟上,藤箱的锁扣“咔嗒”撞在栏杆上,在嘈杂的码头声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故意放慢脚步,让小马走在前面,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那三个中山装男人——他们果然动了,看似在看墙上的布告,脚步却跟着他们往码头入口挪,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脆响,节奏均匀,不似普通行人那般杂乱。
码头入口处的木牌上,贴着张泛黄的布告,是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告示,用中日双语写着“禁止私运军火”,墨迹边缘被风吹得卷了边。令狐靖远路过时,故意停了停,用手指点了点布告上的“军火”二字,对小马笑道:“你看这日本人,倒也怕咱们老百姓手里有家伙。”
小马配合地笑了笑,眼角却瞥见那三个中山装男人交换了个眼神——左边那个瘦高个抬手摸了摸耳朵,是个极细微的动作,却被小马记在心里。这是跟踪的暗号,去年特训时教官特意讲过:中统特工常用“摸耳”“扶眼镜”“拢衣领”传递信息,摸耳代表“目标未察觉,继续跟踪”。
走出码头,令狐靖远拐进旁边的一条窄巷。巷子里飘着股煤烟味,是尽头的铁匠铺传来的,铁匠正抡着锤子打铁,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得“滋滋”响。他停下脚步,假装整理鞋带,余光透过巷口的石板缝望去——那三个中山装男人果然跟了进来,正站在巷口的杂货铺前,假装买烟。
“他们跟得紧。”小马压低声音,手按在藤箱的锁扣上,那里藏着把三寸长的匕首,柄里灌了铅,沉甸甸的,“要不要找个机会甩掉他们?前面有个厕所,巷子窄,能藏人。”
令狐靖远摇了摇头。他想起戴笠去年在重庆说的话:“中统跟咱们,就像一根藤上的两个瓜,看着闹得凶,真遇上日本人,还得往一块凑。但这藤要是缠得太紧,就得给它松松绑,不然谁都长不好。”那时戴笠正抽着烟,烟灰落在桌上的密电上,“季源溥那老东西,总觉得咱们军统占了上风,你去武汉要是遇上中统的人,不用客气,但也别把事做绝——委员长要的是合力抗日,不是窝里斗。”
“往前走,去法租界方向。”令狐靖远直起身,拎着藤箱往巷外走,脚步不疾不徐,“军统武汉站在法租界的洋行里,离这儿不远。”
出了窄巷,是条热闹的街。卖热干面的摊子前围着群人,芝麻酱的香气混着辣椒油的辣味扑面而来;穿旗袍的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走进绸缎铺,指尖划过挂着的云锦,留下道浅浅的痕迹;还有几个穿西装的洋人,正对着街边的糖画摊指指点点,摊主舀起一勺糖稀,手腕一抖,一条鳞爪分明的龙就出现在青石板上,引得洋人拍手叫好。
令狐靖远故意往人堆里钻,肩膀撞了个挑夫的扁担,挑夫骂了句“不长眼的”,他连忙递上支“哈德门”烟,赔笑着说“对不起”,趁挑夫点烟的功夫,又往斜前方走了两步——这是黄埔特训时学的“折线走位法”,每走三步拐个小弯,能打乱跟踪者的节奏。
但那三个中山装男人显然是老手。瘦高个贴在绸缎铺的廊柱后,眼镜男混在热干面摊的食客里,矮胖子则站在洋人的马车旁,像在看马车的轱辘,目光却始终锁在令狐靖远身上。他们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远不近,既不会被甩开,又不会靠得太近引人怀疑。
走到法租界的界碑前时,令狐靖远停下了。界碑是块米白色的石碑,刻着“法租界”三个法文单词,旁边站着两个法国巡捕,正检查来往行人的护照。他摸出怀里的伪造护照——是上海法租界领事馆发的,照片上的他梳着分头,比现在少了些胡茬,“姓名”一栏写着“林志远”,“职业”是“药材商”。
“林先生,请。”法国巡捕看了眼护照,挥了挥手。
走进法租界,街景顿时变了。石板路换成了平整的水泥地,路边栽着悬铃木,枝桠光秃秃的,却已能看出修剪的痕迹;洋行的橱窗擦得锃亮,里面摆着进口的香水和钟表,玻璃上映出往来行人的影子;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少了煤烟和汗味,多了咖啡和面包的香气。
“军统武汉站就在前面的洋行里。”小马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三层洋楼,洋楼的门脸是白色的,挂着块“美孚洋行”的牌子,门口站着个穿礼服的门童,正给一辆黑色轿车开门,“去年我送密信时来过,暗号是‘买哈德门烟’,柜台后的伙计会问‘要软包还是硬包’,答‘要带过滤嘴的’就行。”
令狐靖远没说话,脚步却往洋行斜对面的一条弄堂拐去。弄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个老妇人坐在门口纳鞋底,针线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他走到弄堂中间,突然转身——那三个中山装男人果然跟了进来,正站在弄堂口张望,见他转身,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墙上贴。
“三位跟了一路,不累吗?”令狐靖远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中统的向日葵标记,贴在鞋后跟倒是显眼,就是太容易掉了——你看,那位先生的鞋跟,标记都磨掉一半了。”
瘦高个脸色一变,抬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枪。小马往前一步,挡在令狐靖远身前,手已经按在了藤箱的匕首上。老妇人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慌忙往屋里缩。
“别紧张。”令狐靖远按住小马的肩膀,目光落在瘦高个身上,“我知道你们是中统的。季源溥派你们来,是为了我身上的东西?”
瘦高个没说话,眼神却往令狐靖远的棉袍领口瞟——那里因为刚才转身,露出了里面深蓝色马甲的一角。眼镜男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想堵住弄堂的另一头。
“我要是没猜错,你们是季源溥的‘别动队’吧?”令狐靖远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开——里面是中统主要特工的照片和档案,是去年在上海截获的,“你是沈醉手下的李三,去年在南京截过咱们的密电;你是王四,前年在上海杀了咱们两个情报员;还有你,”他看向矮胖子,“你是张五,最擅长扮成挑夫跟踪,对吧?”
三人的脸色彻底变了。李三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铜哨,就要往嘴里送——这是中统的紧急信号,一吹就会有埋伏的人围过来。
“别费力气了。”令狐靖远从棉袍里掏出督察处的铜制关防,往墙上一磕,“哐当”一声,关防上的篆字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军事委员会督察处办案,你们中统也敢拦?”
李三的手僵在半空。中统和军统虽常明争暗斗,但督察处是直属于委员长的,手里握着“督察全军统及别动队反间谍事”的权力,比中统和军统都高半级。他咽了口唾沫,放下铜哨,却梗着脖子说:“我们……我们只是例行巡查,没跟踪你。”
“例行巡查?”令狐靖远往前走了两步,江风掀起他的棉袍下摆,露出里面马甲上的细密纹路,“巡查到法租界?巡查到我这‘药材商’的脚后跟?”他指了指李三的鞋跟,“这向日葵标记,是去年冬天中统新换的吧?季源溥倒是会出花样,就是没教你们怎么藏得更隐蔽些。”
王四突然开口:“令狐先生,我们确实是奉季主任的命令来的。”他声音发颤,眼神躲闪,“季主任说,最近武汉有日特活动,让我们盯紧从上海来的人……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令狐靖远冷笑一声,“去年长沙的密电被截,前年南京的情报员被杀,也是‘没别的意思’?”他往弄堂外瞥了眼,法租界的巡捕正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铃”响了两声,“要么跟我去军统武汉站说清楚,要么我现在就请法租界的巡捕来‘评评理’——你们中统在法租界跟踪军事委员会的人,看看法国人会不会给季源溥面子。”
李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法租界向来不把中国的特工放在眼里,要是被巡捕抓了,就算季源溥能把人捞出来,他们也免不了受顿罚。他犹豫了半晌,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无线电发报机——巴掌大小,天线能伸缩,“我……我得给季主任打个电话。”
令狐靖远没拦他。李三蹲在地上,手指飞快地按着按键,发报机发出“滴滴”的轻响,在安静的弄堂里格外清晰。老妇人从门缝里探出头,好奇地往这边看,被令狐靖远递了个眼神,又缩了回去。
没一会儿,李三站起身,脸色灰败:“季主任……季主任让我们跟你去军统武汉站,还说……还说让沈站长派代表来给你道歉。”
“早这样不就省事了?”令狐靖远收起关防,往弄堂外走,“带路吧。”
军统武汉站设在“美孚洋行”的三楼,楼梯是柚木做的,踩上去“咚咚”响,扶手被磨得发亮。站长沈醉是个矮胖的男人,穿件深棕色皮夹克,袖口沾着些油渍,见令狐靖远进来,连忙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脸上堆着笑:“令狐先生,稀客啊!快坐快坐!”
办公室不大,墙上挂着幅《武汉地图》,地图上用红笔圈着几处地名,旁边写着“日军据点”;桌上摆着个黄铜烟灰缸,里面插着几根烟蒂,是“黄鹤楼”牌的;最显眼的是墙角的保险柜,柜门是黑色的,密码锁上落着层薄灰,看来不常打开。
“沈站长不用客气。”令狐靖远坐在沙发上,小马把藤箱放在脚边,“我来武汉,是送份重要情报给第五战区的。倒是季源溥的人,一路从码头跟到法租界,差点把我当成日特抓了——沈站长可得给我个说法。”
沈醉的脸色僵了一下,狠狠瞪了眼站在门口的李三,对令狐靖远赔笑道:“令狐先生别生气,都是误会!季主任也是太紧张了,最近武汉日特确实多,前几天还炸了汉阳兵工厂的仓库,炸死了三个工人……”
“误会?”令狐靖远打断他,从怀里摸出那份《日军攻徐州计划》的密件摘要——是用普通墨水写的,只写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我怀里揣着的是《日军攻徐州计划》,要是被你们跟丢了,让日特截了去,这责任谁担得起?委员长要是问起来,沈站长觉得是你担,还是季源溥担?”
沈醉的额头渗出了汗。他从抽屉里摸出块手帕,擦了擦汗,“令狐先生说得是,是我们不对。我已经给季主任打电话骂了他一顿,他说马上派代表来给你道歉,还说……还说要把中统武汉站最近截获的日特情报给你送一份,算是赔罪。”
“情报就不必了。”令狐靖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徐州的位置,“我要的不是赔罪,是规矩。中统和军统都是为委员长办事,为国家抗日,本该互通情报,互相照应,可你们倒好,整天盯着自己人,跟防贼似的——这样下去,不用等日军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了。”
沈醉连连点头:“令狐先生说得对!是我们糊涂!以后一定改!”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皮箱,是中统武汉站的副站长刘毅。他看到令狐靖远,连忙弯腰鞠躬:“令狐先生,季主任让我来给您道歉!都是我们的错,不该跟踪您!”
令狐靖远没理他,目光落在沈醉身上:“沈站长,我要跟中统定个协议。”
“协议?”沈醉愣了一下。
“对,协议。”令狐靖远从棉袍里掏出纸笔——纸是从《三国志》里撕下来的,笔是小马递的铅笔,“第一,沪汉两地的情报,中统和军统要互通,每周交换一次,由双方的联络官对接;第二,以后不管是中统还是军统办案,都要提前打招呼,别再出现今天这样的误会;第三,要是发现日特,谁先撞见谁先动手,动手后要立刻通知对方,别让日特跑了。”
刘毅的脸色变了变。这三条协议,几乎是让中统放弃了在武汉的情报主导权,他刚要开口反对,就被令狐靖远打断了:“刘副站长要是觉得不行,我现在就去见委员长,把今天的事说说清楚——顺便问问委员长,中统到底是来抗日的,还是来给军统添乱的。”
刘毅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令狐靖远是委员长和戴笠的同乡,又是黄埔四期的,说话比季源溥还管用,要是真闹到委员长那里,吃亏的肯定是中统。他犹豫了半晌,点了点头:“我……我同意。但这协议得让季主任过目“自然要让季主任过目。”令狐靖远笔尖一顿,在“协议”二字下重重画了道横线,铅芯在糙纸上留下浅白的划痕,“你把协议带回给季源溥,三日内给我答复。若是他不肯,也不必再来找我——我会带着督察处的人,亲自去中统武汉站‘拜访’。”
刘毅攥了攥手心的皮箱把手,箱角的铜扣硌得掌心生疼,却只敢点头应道:“是,令狐先生。我这就把协议送回给季主任,定让他三日内给您回话。”
令狐靖远没再看他,转身走到窗边。法租界的悬铃木枝桠在风里晃,光影斑驳地落在办公桌上,把《武汉地图》上的红圈晃得忽明忽暗。他想起刚才码头那难民蜷缩的样子,喉结动了动——这江河万里,要防的从来不止日特的枪,还有窝里的绊子,可只要能把这协议立住,往后的路,总能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