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刚昨天在女宿舍大门外，把自家男人郑松骂得狗血喷头，最后更是一脚踹在他胸口上，让他结结实实地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那泼悍劲儿，看得周围工友目瞪口呆。李星辰站在宿舍管理员的岗亭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对这个女人的印象，简直跌到了谷底，只觉得她蛮横又刻薄。
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傍晚，夕阳把厂区的影子拉得老长，郑松那老实巴交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女宿舍楼下，他佝偻着背，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而他旁边杵着的，可不就是那个让星辰都头疼的牛金刚！
牛金刚照旧是来宿舍楼的公共水房洗澡洗衣的，熟门熟路地就钻进了楼道，郑松则像个忠诚的老门神，在楼下树荫里默默守着，目光死死盯着宿舍楼的大门，生怕错过妻子出来的身影。李星辰正忙着给几个新来的女工安排宿舍，宿舍里人来人往，行李箱拖动的轱辘声、姑娘们的说话声、整理床铺的窸窣声混在一起，一片嘈杂。
突然，“叮铃铃——”李星辰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喧闹。他刚接通，听筒里就炸响一个女工带着哭腔的急声：“星辰！星辰！你快来四栋三楼东边水房！牛金刚跟她闺女郑玲吵翻了天！那动静，房顶都快被她们掀了！”
李星辰心头一紧，手里的登记本“啪”地掉在桌上。他当宿舍管理员这大半年，女工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摩擦不少，但闹到这种惊天动地程度的，还真不多见。除了那个性子偏激心狠手辣的小张，就属这牛金刚最能折腾。职责所在，他不敢耽搁，抓起手机就往四栋三楼冲，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咚咚作响。
刚转过三楼的楼梯角，牛金刚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就像炸雷一样在走廊里炸开：“郑玲！我告诉你！今天这婚你要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但姓赵那小子，必须给我拿五千块彩礼！少一个子儿，门儿都没有！”
水房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女工，个个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眼神里满是好奇。人群中央，牛金刚双手叉腰，胸脯剧烈起伏着，脸红得像要滴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她对面站着的，是个朴实的姑娘，正是她女儿郑玲，此刻哭得梨花带雨，眼眶红肿，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紧紧攥着衣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星辰赶紧拨开人群挤进去，声音尽量放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牛大姐！郑玲姐！这是宿舍区，这么多姐妹看着呢，影响多不好！有什么话咱不能好好说？先消消气。”
牛金刚一见是李星辰，那股子泼辣劲儿稍微收敛了点。毕竟昨天李星辰还帮她男人说过几句公道话（虽然没顶用），而且这小伙子年纪不大，做事却挺稳重靠谱，平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她心里多少存着点客气。她喘着粗气，伸手一指郑玲，对李星辰诉起苦来：“星辰兄弟，你是不知道哇！这死丫头片子，真是要气死我！一门心思要嫁给那个穷得叮当响的赵凯！彩礼？她倒好，刚才跟我说一分钱都不要！你听听，这像话吗？她上头还有个哥哥郑重，腿脚不方便，谈的对象柳红，人家姑娘家里开口就要一万彩礼！我这当妈的，又要供儿子开店，又要攒钱给他娶媳妇，容易吗我？”
李星辰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郑玲，又看看怒气冲冲的牛金刚，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自己比郑玲还小一两岁，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他实在不好插嘴。他斟酌着开口，试图打个圆场：“郑玲姐，金刚姐，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彩礼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两家商量着来的事。咱能不能都退一步，找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数儿？别伤了母女和气。”
“退一步？”牛金刚的嗓门“腾”地又拔高了八度，“李星辰，你管我叫姐，管我闺女也叫姐？这辈分都乱套了！再说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到二十岁，供她吃供她穿，现在要五千块彩礼多吗？那是天经地义！她哥那里，人家姑娘家开口就是一万，那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这已经算讲道理了！”
郑玲抬起泪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妈…赵凯家…他家真的拿不出来那么多钱…他爸常年有病，家里就靠他一个人在工地上打工挣钱…他家就那条件…”
“拿不出来就甭结！”牛金刚斩钉截铁地吼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女儿脸上，“现在图他几句甜言蜜语，脑子一热嫁过去，以后柴米油盐都发愁，有你哭的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妈这是为你好！不是我心狠！”
眼看母女俩又要吵成一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李星辰知道再这么下去，宿舍区的秩序就彻底乱了。他心念电转，突然想起牛金刚刚才提到的儿子郑重的腿，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他提高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金刚姐！你先消消火！这样吵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有个提议，”他目光直视着牛金刚，眼神坚定，“你不是担心郑重大哥的腿影响他娶媳妇吗？你把郑重大哥带到厂里来，让我看看。说不定…我能给他治治。”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牛金刚的怒火。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星辰。她可早就听厂里的老工友说过，这个年轻的宿舍管理员不简单，好像无所不能。“你…你说是不是真的？星辰兄弟，你真能治我家郑重的腿？”她的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颤音，里面满是急切和不敢置信。
“能不能治，得看了才知道。”李星辰没把话说死，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沉稳和自信，却让人莫名地信服。
“好！好！太好了！”牛金刚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脸上的怒气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狂喜和感激，“星辰兄弟，你…你真是我们家的大贵人！我…我这就回去安排！明天晚上就带他来！”她连看都没再看郑玲一眼，风风火火地就冲下了楼，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李星辰千恩万谢，那热情的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水房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围观的女工们见没热闹可看，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只是离开时还不忘回头打量几眼。
李星辰松了口气，转身看向还在低声抽泣的郑玲，声音温和了些：“郑玲姐，你也别太难过了。等我看看你哥的腿，要是能治好，你妈心里最大的石头就落了地，到时候你的事，说不定就好商量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得体谅你妈。她这些年确实不容易，彩礼这事儿，多少要一点，就当是给家里、给你哥那边添点帮衬，让老人心里踏实点，也是人之常情。”
郑玲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你，星辰兄弟。”
……
第二天晚上，夕阳刚落山，厂区里的路灯就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洒在水泥地上。牛金刚果然带着儿子郑重，还有郑重那个叫柳红的对象，一起找到了李星辰的岗位上。
郑重个子挺高，差不多有一米八，长相随了牛金刚的优点，浓眉大眼，五官周正，是个精神的小伙子，比李星辰想象中照片里的样子要干练些，只是走路时，那条瘸腿一拐一拐的，显得格外刺眼，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柳红站在他旁边，模样清秀，梳着一条乌黑的马尾辫，是滨海市郊区的姑娘，她看向郑重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关切和期待。
牛金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拉着李星辰的手介绍：“星辰兄弟，这就是我儿子郑重，在市区开了个小便利店，勉强能糊口。这是柳红，他对象。柳红她爸妈说了，要是郑重的腿能治好，彩礼只要三千块意思意思就行；要是治不好…唉…”后面的话她没说，但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已经把所有的无奈和担忧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柳红也红着脸，怯生生地跟李星辰打了个招呼：“星辰兄弟，麻烦你了。”
李星辰示意郑重坐下，然后蹲下身，仔细检查起他的瘸腿。他的手指在郑重腿上变形的部位轻轻按压、摸索，感受着骨骼的走向和伤处的状态，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凝重。
“郑重大哥，”李星辰抬起头，神情严肃地问道，“你这腿，是当年受伤后没好好医治，骨头自己长歪了。”
郑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苦涩，陷入了回忆：“星辰兄弟好眼力。这是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十岁，上山砍柴的时候，倒霉撞上了一头黑熊，吓得我拼命逃命，结果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命是捡回来了，腿却摔坏了。那时候家里…唉，穷得叮当响，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去医院？就那么一直拖着，等后来不疼了，腿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条瘸腿，语气里满是说不尽的无奈和遗憾。
李星辰点点头，目光锐利地看着郑重，一字一句地说：“我能治。但这法子…有点遭罪，得先把长歪的骨头重新弄断，然后再给你正骨接好。过程会非常疼，你扛得住吗？”
郑重还没说话，旁边的柳红先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担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郑重反手用力握住柳红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看向李星辰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治好这条腿，能娶柳红，再疼我也认！星辰兄弟，你尽管动手！”
“好！是个爷们儿！”李星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不再多言，示意郑重坐稳，深吸一口气，双手如同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郑重腿骨变形最厉害的几个关键点。
“咔嚓…咔嚓…”几声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呃啊——！”郑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那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他头一歪，直接昏死了过去。
“儿啊！”牛金刚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就想扑上来。
“别动！”李星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捏断错位的骨节只是第一步，更关键的是要在剧痛引发肌肉本能收缩之前，将断骨精准复位。他的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郑重的腿上快速游走、按压、归位，每一个动作都快如疾风，精准无比。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十秒，却看得旁边的郑松、牛金刚和柳红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手心全是冷汗。
接骨完毕，李星辰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打开瓶盖，倒出一些散发着奇异清香的黑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郑重刚刚接好的伤腿上。那药膏一接触到皮肤，原本有些肿胀的部位，似乎瞬间就消下去了一些，连空气中的血腥味都淡了不少。
“好了。”李星辰长舒一口气，额角也微微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站起身说道，“郑重大哥没事了，让他躺着休息一会儿就会醒。记住，这半个月，这条腿千万别沾地受力。我会按时来给他换药，只要安心静养，我保证，十天半月之后，他就能健步如飞。”
“星辰兄弟！大恩人！我们全家给你磕头了！”牛金刚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刚醒过来还一脸茫然的郑松，就要下跪。
李星辰哪能真让他们跪，连忙伸手虚扶。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道托住了牛金刚一家，让他们怎么也弯不下腰去。牛金刚等人虽然惊异，但一想到李星辰刚才那神奇的手段，也就释然了，只是嘴里不停地道谢，话语里满是感激。
……
郑重恢复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不到十天，那条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瘸腿，竟然真的完全康复了！他试着在自己的便利店里来回走了几圈，步伐稳健有力，和正常人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轻松。
郑重腿好的消息一传开，柳红父母那边立刻就松了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犹豫，爽快地同意了这门婚事，彩礼也按之前说好的，只象征性地收了三千块。两家人欢天喜地，特意一起买了一大包喜糖，跑到力达鞋厂，找到了李星辰。
郑重紧紧握着李星辰的手，眼眶都有些发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星辰兄弟，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我和柳红的婚事！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这份情，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李星辰笑着接过喜糖，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大哥客气了，能看到你康复，看到你们喜结良缘，我也替你们高兴。”
郑重点点头，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他顿了顿，缓缓开口：“星辰兄弟，你知道吗？除了你，我这辈子最该感激的，还有两个人。”
李星辰心念微动，看着郑重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感恩，试探着说：“是…叔叔阿姨？”
“对！就是我爸妈！”郑重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转头看向旁边笑得合不拢嘴的牛金刚和郑松，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敬重。“厂里很多人，都说我妈脾气爆，嗓门大，对我爸呼来喝去，对我妹的婚事不讲情面，还特别抠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们都觉得我妈太强势，太刻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沉重：“其实，他们根本不懂！我爸妈都是最普通的打工人，没学历，没技术，更没啥过硬的关系，在滨海市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拼死拼活干了二十多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处，“他们硬是在滨海市给我盘下了一个便利店，还…还给我买了套小房子安身！”
郑重的声音有些激动起来，眼角也泛起了红：“星辰兄弟，你想想，力达鞋厂十万工人，有几个普通打工家庭，能靠自己的双手在滨海市给孩子置办下这些家业的？这每一分钱，都是我爸我妈，特别是我妈，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她二十多年，舍不得吃一口好的，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一块钱一块钱硬抠出来的！没有我妈这份狠劲，这份‘抠门’的算计，我现在可能还在老家的田埂上，拖着一条瘸腿土里刨食！她…她太不容易了！”
柳红在一旁也红了眼眶，用力点头附和：“我妈也常说，郑重有个了不起的好妈妈。要不是阿姨这么有主见，这么能持家，把郑重安顿得这么好，我一个本地姑娘，家里是绝对不肯让我嫁给他一个外乡人的。阿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牛金刚听着儿子和未来儿媳的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眼圈一红，迅速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像是在掩饰什么。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的误解，她因为泼辣名声受到的指指点点，所有的委屈和心酸，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她再转过头时，虽然还在努力板着脸，想维持着以前的强势，但声音却前所未有地温和下来，她看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女儿郑玲：
“行了…你哥的事已经定了，接下来就该你了。”她清了清嗓子，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语气却软和了许多，“那个赵凯…他家要是能凑点彩礼，就意思意思。实在…实在拿不出来，也…也就算了！谁让我这傻闺女…就认准他了呢！”她说完，故意扭开头，不敢看郑玲的眼睛，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郑玲愣住了，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秒，巨大的惊喜和酸楚涌上心头，眼泪瞬间决堤。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牛金刚那略显壮实，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暖的腰身。
“妈…妈！谢谢你！谢谢你…妈！
牛金刚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
郑松在一旁看着抱在一起的妻女，憨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正舒心的笑容。
李星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也微微上扬。这吵吵嚷嚷、烟火气十足的人间温情，或许也是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