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的脚步愈发近了,东宫上下弥漫着一种忙碌而节庆的气氛。廊庑下开始悬挂起寓意吉祥的琉璃宫灯,虽未点亮,但那繁复精美的造型已为肃穆的宫阙添上几分暖色。宫人们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些,脸上带着对年节的期盼。
慕容昭依旧政务繁忙,但每日总会抽出片刻,或是与姜雨棠一同用膳,或是在晚间歇息时,听她说说宫中筹备的趣事。姜雨棠则越发娴熟地打理着内务,她心思巧,又不拘泥旧例,在一些细微处常有些别出心裁的小改动,倒让底下人觉得这位太子妃亲和又不失主见。
这日,她正核对年宴时各宫席位上的插瓶花样,尚宫局送来几样时鲜花卉并一些做工精巧的绒花、通草花作为备选。姜雨棠瞧见其中有一批新巧的红梅傲雪通草瓶花,做得极为逼真,花瓣层叠,姿态遒劲,心中喜欢,便吩咐:“这梅花样式甚好,寓意也佳,给各宫主位席上都用这个吧。另,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些去年存下的、品相极好的干茉莉花,香气清幽,将其细细研磨成粉,混入制这通草花的浆糊里,如此,席间不仅好看,还能有暗香浮动,岂不风雅?”
女官闻言,眼中一亮,连忙赞道:“娘娘心思灵巧!奴婢这就去办!”这等细致处的心思,最是能体现天家气度与恩泽。
处理完这些,姜雨棠又想起慕容昭近日似乎有些咳嗽,便起身道:“青桃,随我去小厨房瞧瞧。殿下这两日嗓子不适,炖些冰糖炖雪梨最是润肺。”
小厨房里热气蒸腾,各种年节吃食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姜雨棠看了看灶上煨着的各色汤羹,又亲自挑了两个皮薄肉厚的雪梨,准备动手。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姜雨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食盒,里面似乎装着些待用的雕花食材,滚落一地。管事嬷嬷在一旁低声斥责着:“双喜!你怎么做事的!毛手毛脚!惊扰了娘娘看你有几个脑袋!”
双喜? 姜雨棠心中猛地一凛!这个名字她记得!正是名录上那个负责传递热食的小太监!
她面上不动声色,缓步走过去,温和道:“无妨,没伤着人便好。可是吓着了?怎的如此不小心?”她目光落在那个叫双喜的小太监身上,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稚嫩,此刻吓得脸色发白,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眼神躲闪,不敢抬头看她。
“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双喜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颤音,“方才脚下不知怎的一滑……求娘娘恕罪!”
姜雨棠仔细打量他,他身上的惶恐看着真切,不似作伪。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食材,多是些萝卜、冬瓜之类用于雕刻的坯子,并无甚特别。
“起来吧,下次小心些便是。”姜雨棠语气依旧温和,“可是近日筹备年宴太累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双喜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头垂得更低:“谢……谢娘娘关怀,奴才……奴才不累。”
这时,一旁的管事嬷嬷忙赔笑道:“娘娘仁德。这小子是新调来帮忙的,许是没见过大场面,心里紧张,这才失了手。回头奴婢定好好管教。”
“嗯,”姜雨棠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既是新来的,更要仔细学着。在哪儿当差?跟着哪位师傅?”
双喜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管事嬷嬷代为答道:“回娘娘,他在后厨帮着做些搬运清洗的杂活,还未定下跟哪位师傅呢。年宴人手紧,临时从杂役处调来帮忙的。”
“原是如此。”姜雨棠不再多问,转身对青桃道,“把这雪梨拿去炖上吧,记得加些川贝母。”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然而,回到椒房苑,姜雨棠的心却无法平静。双喜那过度的紧张、躲闪的眼神、以及管事嬷嬷那句“临时从杂役处调来”……都与慕容昭给她看的名录信息略有出入。名录上,双喜的岗位明确是“跑膳”,且已在尚膳监当差一年有余,绝非“新来的杂役”。
是管事嬷嬷记错了?还是……有人刻意模糊他的来历?
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去找慕容昭。这只是细微的异常,或许另有隐情,贸然上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她只是将这份疑虑更深地埋入心底,决定对这几人投入更多的关注。
晚膳时分,慕容昭过来用膳。席间果然有一盅温热的冰糖川贝炖雪梨。他用了几口,颔首道:“清甜润燥,甚好。”
姜雨棠替他布菜,状似无意地提起:“下午去小厨房,遇上个叫双喜的小太监,毛手毛脚打翻了东西,瞧着年纪小,怪紧张的。听说还是临时从杂役处调来帮忙的,也难怪不熟练。”
慕容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淡淡道:“年宴事大,用人当谨慎。回头让福安去查查,若是不得用,便换了吧,免得宴上出错。”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就事论事。但姜雨棠却从他瞬间的停顿和立刻做出的“换人”决定中,捕捉到了那份心照不宣的警惕。
“嗯,殿下说的是。”她乖巧应下,不再多言。
有些话,无需挑明。
又过了一日,姜雨棠借着查看灯烛布置再次来到太极殿。殿内宫人正在演练流程,她坐在偏殿暂歇,目光透过珠帘,落在殿内忙碌的宫人身上。
那个名叫“春菱”的宫女果然在其中,正与其他几人一同擦拭调试好的灯盏。她动作依旧麻利,低眉顺眼,看不出任何异常。姜雨棠观察了她许久,并未发现她与任何人有特殊接触,或是目光有异。
就在姜雨棠准备起身离开时,殿外一阵寒风卷入,吹得靠近门口的一排灯盏穗子晃动起来。春菱恰好就在附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伸出手,精准地扶住了其中一盏最为华丽、似乎也最不稳当的九枝莲花宫灯,避免了其倾倒。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沉稳和力道,绝非一个普通杂役宫女该有的反应。
扶稳灯盏后,春菱立刻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刚才那迅捷的一幕只是错觉。
姜雨棠的心却猛地一跳。 这份沉稳和反应速度……绝非常人。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中的波澜。
当晚,慕容昭来到椒房苑时,姜雨棠并未直接提及春菱的异常,只是闲聊般说起白日去太极殿的见闻。
“……殿内宫人演练甚是辛苦,那么重的宫灯,擦拭调试都要费不少力气。今日风大,差点吹倒一盏九枝莲花灯,好在旁边的宫女手快扶住了,不然摔坏了可是可惜。”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慕容昭正在翻看一本书,闻言,目光并未从书页上抬起,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并未在意。
然而,片刻之后,他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是哪一盏灯?太极殿的宫灯都是特制的,颇为沉重,寻常宫女怕是扶不稳。”
“就是靠近东侧殿门那盏最大的九枝莲花灯,”姜雨棠答道,“看着是挺沉的,那宫女看着瘦弱,倒是稳当。”
慕容昭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是吗?看来尚仪局调教得用心。”
对话就此掠过,再无他言。
但姜雨棠知道,他已将这条信息记下了。那盏灯的位置,恰好离东宫席次不远。
夜深人静,慕容昭独自在书房,指尖划过暗卫新送来的报告。关于“春菱”的核查依旧干净得过分,但其父“京郊佃农”的身份,经暗卫实地暗访,那户人家却声称女儿早已病故多年……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蛛丝马迹,正一点点浮出水面。对方的手段的确高明,几乎抹去了一切明显的痕迹。但他们或许低估了,那双落在明处的、看似只关注着糕点与花香的眼睛,有多么敏锐。
他也未曾想到,她竟能如此自然地融入这暗流之中,以她的方式,为他捕捉到这些至关重要的细微涟漪。
他合上报告,目光落在一旁小几上那碟未吃完的金桔藕粉糕上,晶莹剔透,一如她此刻在他心中的模样——于温暖甜蜜之下,藏着剔透的玲珑心窍与不为人知的坚韧。
网,正在悄然收拢。而诱饵,或许已不再是那虚无缥缈的时机,而是他们这份看似毫无防备的、日常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