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棠梨旧苑的暖阁,仿佛被那罐晶莹的糖霜梅子浸染上了一层清冽酸甜的香气。姜雨棠像只餍足的猫儿,窝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指尖还残留着梅子酸甜的微黏,猫儿眼满足地眯着,方才那些关于“受扰”“点心”的纷乱思绪,都被这纯粹的味蕾愉悦暂时冲淡。
林氏看着女儿这副没心没肺的馋样,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柔声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这糖霜渍得恰到好处,太子殿下……” 她话未说完,便被姜云简温润却带着思量的声音打断。
“母亲,”姜云简摇着折扇,目光落在那个盛放梅子的玲珑白玉罐上,若有所思,“这梅子……是尚膳监哪位公公经手送来的?可有查验?” 他并非草木皆兵,只是那位冷面太子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突然的示好,尤其对象是自家这个心思单纯、又曾与其有过龃龉的妹妹,他不得不存几分谨慎。
姜雨棠正捻起第二颗梅子的手顿在半空,猫儿眼眨了眨,看向兄长:“哥,这梅子有问题吗?”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糖霜,心里那点满足感被一丝疑惑取代。梅子很好吃啊,酸酸甜甜的,难道……
林氏嗔了儿子一眼:“云简,莫要吓着棠棠。宫里送来的东西,又是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的,岂会……” 她话未说完,青桃忽然“咦”了一声。
“小姐,这罐子底下……好像压着个东西?” 青桃正要将空了大半的白玉罐收起,却发现罐底似乎粘着一张折叠得极其方正、几乎与罐底白玉同色的薄薄素笺。若非她拿起来对着光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暖阁内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姜雨棠好奇心起,也顾不上梅子了,凑过去:“什么东西?” 她伸手小心地将那张素笺从罐底揭下。入手微凉,触感细腻,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她展开素笺。
笺上并无称呼落款,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筋骨嶙峋的小字,墨色深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笔锋:
“梅性寒凉,日啖勿过三颗。”
字迹是慕容昭的!姜雨棠一眼就认出来了!和他的人一样,冷硬、直接,带着命令的口吻。
暖阁内静了一瞬。
姜雨棠看看素笺上那冷冰冰的八个字,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捏着的、裹满糖霜的第二颗梅子,猫儿眼瞬间瞪得溜圆!一股说不清是羞恼还是好笑的气流直冲头顶!他!他居然还管她一天吃几颗梅子?!隔着宫墙姜府,他都要管?!
“噗……” 旁边的林氏第一个没忍住,用帕子掩着嘴低低笑出声来,杏眼里满是促狭和了然,“哎哟,我们棠棠这是……被管着了?”
姜云简也愣住了,看着那笺上冷硬的字迹,再想想这字迹主人那同样冷硬的脸,温润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荒谬的笑意。这位太子殿下……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送点心来示好安抚也就罢了,竟还附带一张如此……生硬管束的“医嘱”?这究竟是关心,还是他那掌控欲的无意识流露?
“谁……谁要他管!”姜雨棠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虾子,又羞又窘,捏着那颗梅子,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她气鼓鼓地将素笺拍在小几上,“一天三颗?他当喂鸟呢!我偏要吃!” 说着,赌气般就要把手里那颗梅子塞进嘴里。
“棠棠,”林氏忍着笑,轻轻按住女儿的手,眼中带着洞悉的温柔,“殿下这也是……关心则乱。梅子性寒凉不假,吃多了伤脾胃。他记挂着,是好事。” 她指了指那冷硬的字迹,“你瞧瞧这字,写得多用力?怕是心里头……也未必如面上这般冷硬。”
姜云简摇着扇子,看着妹妹通红的脸颊和那副又羞又恼的小模样,心底那点因太子深不可测而产生的疑虑,被眼前这过于“接地气”的管束冲淡了不少。他清了清嗓子,带着点兄长特有的调侃:“嗯,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尚能记挂姜府某人一日食梅几何……这份‘用心’,倒真是……别具一格。” 他刻意在“用心”二字上加了重音。
“哥!”姜雨棠这下连耳朵尖都红了,羞恼地抓起榻上的软枕就朝姜云简砸去,“你再胡说!”
暖阁里顿时又笑闹起来。姜雨棠追着姜云简不依不饶,林氏在一旁笑着劝架。那张被拍在小几上的素笺,随着软枕带起的风轻轻飘落在地。
没人注意到,素笺的背面,在澄心堂纸细腻的纹理间,靠近折痕处,有一道极其浅淡、几乎被墨色掩盖的、新的墨痕。那墨痕极短,只寥寥几笔,似乎是写字之人落笔时无意识带过,又像是犹豫着想要添些什么,最终却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念。”
那一点墨痕,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尘,无声无息,却悄然泄露了执笔之人冷硬面具下,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更无法诉之于口的……挂念。
笑闹过后,姜雨棠气喘吁吁地坐回软榻,脸蛋红扑扑的。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捡起素笺、正饶有兴致端详的姜云简,一把抢了过来,胡乱塞进袖袋里。
“哼,没收!” 她气鼓鼓地宣布,仿佛没收了这张纸,就能没收掉那个管东管西的“关人狂魔”的烦人。
林氏笑着摇摇头,将温好的牛乳杏仁茶递给她:“好了好了,快喝点润润嗓子。闹了这一通,也不嫌累。”
姜雨棠接过温热的瓷杯,小口啜饮着香浓顺滑的杏仁茶,暖意和香甜熨贴着喉咙。她偷偷瞄了一眼袖袋,那里面藏着那张冷硬的“禁令”。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梅子的酸甜,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母亲那句“关心则乱”,还有兄长那句调侃的“用心别具一格”……
窗外暮色渐沉,寒风卷着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姜府各处已次第点起温暖的灯火。管家姜福提着一盏气死风灯,领着几个小厮,正仔细检查着各处门户,叮嘱值夜的下人。
“都打起精神来!门户关严实了!这几日天冷,巡夜的多添件厚袄子,炭盆也看好了,别走水!” 姜福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是,福伯!” 下人们齐声应道。
“尤其是小姐的棠梨苑附近,更要留心!龙鳞卫的大人们虽在外围守着,咱们府里自己也不能松懈!” 姜福又特意叮嘱了一句。
暖阁内,姜雨棠捧着温热的杏仁茶,听着窗外姜福隐隐传来的叮嘱声,感受着府邸里这份安稳有序的暖意,心底最后那点因那张“禁令”而起的羞恼也渐渐平复。她看着茶几上那罐还剩小半的糖霜梅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去拿。只是猫儿眼里的光,却比之前亮了许多,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被笨拙“管束”后的……隐秘甜意。
原来被人这样……生硬地记挂着,感觉……似乎也不坏?
夜色渐浓,雪落无声。姜府深宅,在椒盐暖香与灯火守护中沉入安眠。而那张被某人藏在袖袋里的冷硬素笺,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体温,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晕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