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那丝源于椒盐鸭方的、劫后余生的甘甜,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温柔地抚慰着被霸道辛麻蹂躏过的味蕾。这纯粹、本真的肉脂甘美,是味觉彻底复苏的铁证!狂喜如同灼热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姜雨棠心中因黑钥和梅瓣而冻结的冰层,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欢呼!她的味觉!她作为饕餮千金最珍视的武器,终于挣脱了断魂椒的桎梏,完完全全地回来了!
然而,这重获新生的狂喜,仅仅在她心头汹涌了不到一息。
目光触及书案素白宣纸上,那枚黝黑冰冷、泛着不祥幽光的钥匙,和那半片蜷缩着、如同凝固血泪的干枯梅瓣。那缕极淡却执拗的寒梅冷香,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因喜悦而滚烫的神经。狂喜的熔岩瞬间凝固,被更刺骨的寒意覆盖。
慕容昭!
这枚钥匙,这瓣残梅,这来自冷苑深处的、带着孤寒气息的信物,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无情地套在了她刚刚获得自由的新生之上。
他送来的,从来就不只是一道旧食方。那承载着孤寒过往的椒盐鸭方,不过是开启这沉重谜题的第一道门。这道门后,是尘封的暗格,是凝固的寒梅,是冰冷的钥匙,是无声的托付,更是深不见底的旋涡!
他是皇后的亲生儿子!是这大夏王朝名正言顺、身份尊贵无比的嫡长子!皇后沈氏端庄慈爱,对太子更是呵护备至,视若珍宝。他为何会有在冷苑生活的“幼时”?他为何会对一道如此粗粝的椒盐鸭方“极喜”?这冰冷的钥匙和梅瓣,指向的又是冷苑中怎样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连皇后慈爱光辉都无法完全照亮的晦暗角落?
巨大的困惑与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之前更甚。她拥有了味觉的自由,却仿佛一脚踏入了由他亲手布下的、更加幽深莫测的迷局。这迷局的核心,便是掌心这枚冰冷刺骨的黑钥,和那指向未知的梅花孔洞。这或许,是解开他为何如此冷酷、如此偏执、如此……矛盾的关键!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夜探冷苑!
---
东宫,揽月轩。
更漏声滴答,敲在沉凝如水的殿宇内,也敲在福安紧绷的心弦上。自那颗金黄的蜜柚被当作“回礼”送回,又被太子妃用楚箫送去的蜜柚做成蜜柚糖“回击”,最后殿下竟将冷苑的旧食方和那承载着禁忌过往的旧匣送出……这一连串的举动,早已超出了福安所能理解的范畴。他垂手侍立,屏息凝神,只觉殿内无形的威压几乎要将人碾碎。
慕容昭端坐于紫檀御案后,深沉的眸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卷舆图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标注着“冷苑”二字的偏僻角落。那地方,如同他心底一块被强行剥离又无法丢弃的旧痂,冰冷,沉痛。指尖触及舆图,仿佛能感受到那斑驳宫墙透出的、与皇后宫中温暖熏香截然不同的、带着霉味的孤寒。
他为何要将那旧匣送出?那暗格……她……会发现吗?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缠绕着他。他是皇后嫡子,母后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与期望,那段冷苑岁月,是母后心中最深的痛,亦是东宫最讳莫如深的禁忌。他此举,无异于在揭开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愈合的伤疤,更可能触及母后心中不愿回想的往事。母后虽从未明言,但他知道,那段往事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与愧疚。他本不该再碰……
就在这时,殿内角落,一面不起眼的、镶嵌在博古架侧面的、磨得极其光亮的黄铜镜面上,光影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镜面并非照人,而是以一种极其巧妙的角度,折射着殿外回廊某个暗哨的位置。此刻,那镜中映出的暗哨身影,正对着揽月轩的方向,极其隐蔽地打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手语暗号。
福安垂着眼,并未察觉镜面的异常。
慕容昭捻动墨玉扳指的指尖,倏然停住。深潭般的眸光从舆图上抬起,精准地落在那面铜镜折射出的、只有他能清晰解读的暗号光影上。
“棠梨苑主,亥时三刻,携青桃,着深衣,潜行往……冷苑方向。”
每一个手语动作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慕容昭的眼底!
亥时三刻!深衣!潜行!冷苑方向!
她果然发现了!她不仅发现了暗格,拿到了钥匙和梅瓣!她竟敢!竟敢在深更半夜,带着她那小丫鬟,去闯那深宫禁地、晦气深重的冷苑!那里埋藏的,不仅仅是他的过去,更是母后心中那道隐秘的伤痕!一旦被掀开,不仅会将她置于险地,更可能让母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暴露于人前,让她慈爱的形象蒙尘!母后待他恩重如山,他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再伤她分毫!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暴怒、惊悸与一种强烈的、保护母后声誉的急切,如同冰锥瞬间贯穿他的四肢百骸!指间的墨玉扳指被猛地攥紧,坚硬的棱角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丝毫无法压制心底掀起的滔天巨浪!
她怎么敢?!她知不知道那地方牵扯着什么?!那里埋藏着多少早已被时光遗忘却依旧可能伤人的碎片?!那些尘封的、带着霉味的过往,一旦被掀开,不仅会将她吞噬,更可能让母后伤心!他绝不允许!
“放肆!”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火的冰刃,在他喉间无声地滚动。深沉的眼底瞬间掀起狂暴的飓风,冰冷刺骨的怒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福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实质的冰冷威压骇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惊惧地看着座上那骤然散发出凛冽寒意的太子!
慕容昭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墨玉扳指在掌心几乎要被捏碎!他必须立刻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让那尘封的角落见光,绝不能让她惊扰了母后的安宁!
然而,就在他即将脱口而出雷霆之令的瞬间,铜镜折射的光影再次细微波动。
新的暗号传来。
“行至冷苑外墙西北角,一株虬枝老梅下,止步。”
“以梅瓣置入土,掘之……得铜匣。”
梅瓣置入土?掘之?得铜匣?
慕容昭如遭雷击!身体僵在原地,那狂暴的怒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骤然凝滞!深不见底的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带着刻骨怀念与痛楚的惊悸所取代!
冷苑外墙西北角……虬枝老梅……梅瓣置入土……
那是……
那是……
那是苏嬷嬷!是那段冰冷岁月里,母后唯一能派到他身边、如同枯木般守护着他、给予他最后一丝温暖的老宫嬷!是母后隔着重重宫墙也无法割舍的牵挂的化身!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苏嬷嬷是母后当年顶着巨大压力、冒着极大风险,秘密安排进来照顾他的人。她是那段至暗时光里,母后慈爱延伸到他身边的唯一触手。她每年冬天第一场雪后,总会偷偷溜到那处最偏僻的墙角,踮着脚,仰着头,浑浊的老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墙外探进来的几支虬枝,望着枝头零星绽放的、如同血点般的红梅。然后,她会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指,接住几片被风吹落的梅瓣,低声念叨着:“娘娘……娘娘也爱梅……这香气……像……” 浑浊的眼里,是对远方皇后的深切思念与对他无声的怜惜。
后来……后来苏嬷嬷病得快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梅……梅树下……埋着……老奴……给您……留的……匣子……钥匙……钥匙在……在……等您……出去了……再看……” 她没能说完,便咽了气,眼中残留着对皇后深深的眷恋和对他的无尽担忧。那未尽的话语,和那株墙外的老梅,成了冷苑岁月里一个无解的谜题和冰冷的念想。他以为是嬷嬷留给他的念想,也曾试图寻找,却因位置隐秘且当时年幼力弱,最终作罢。后来身份回归,这段记忆连同冷苑的阴霾,被他深深锁起,不愿再触碰,怕勾起母后的伤心。
可如今……
姜雨棠!她竟循着那半片干枯的梅瓣,找到了那株老梅!她竟……竟用梅瓣为引,掘出了苏嬷嬷尘封的铜匣?!
那个匣子里……装着什么?是苏嬷嬷留给他的东西?还是……记录着那段岁月、记录着母后是如何在绝境中守护他的点滴?这不仅仅是他的过去,更是母后深沉的、不为人知的母爱见证!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慕容昭的心口!他踉跄一步,猛地扶住冰冷的紫檀御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深沉的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有被触动最深秘密的震怒,有对未知过往的惊悸,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对那段母后隔着宫墙倾注爱意的岁月的……近乎本能的渴求与敬畏!他怕看到,更怕……辜负了母后和苏嬷嬷当年的苦心。
“殿下!”福安见他身形不稳,脸色瞬间苍白,惊骇欲绝地扑上前想要搀扶。
“退下!”慕容昭猛地挥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他死死盯着那面铜镜,深不见底的眸中,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暗哨最后传来的、无声的画面:
幽冷的月光下,冷苑高墙投下巨大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阴影。墙根虬曲的老梅树下,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在冰冷的泥土上,素色的深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手中捧着一个沾满泥土、样式古朴的扁圆铜匣,正对着那株探出墙外的老梅枝桠,仰着头。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线,那双映着月华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悲悯!
她在看什么?铜匣里……有什么?!是苏嬷嬷的遗言?还是……母后在那段艰难岁月里,不为人知的、深沉如海的母爱印记?!
慕容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那属于冷苑最深处的、带着寒梅幽香与母后气息的过往,正被这个他强行禁锢在身边、却又一次次试图推开他掌控的少女,猝不及防地、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这不仅仅是他的秘密,更是母后最深沉的爱!
他猛地闭上眼,指骨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沉重与急切的冰冷幽潭。必须立刻掌控局面!绝不能让秘密泄露,更不能……让母后的苦心蒙尘!他要亲自去!亲自将那铜匣拿回来!
“备辇。”两个字,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去……冷苑!” 他改变了目的地,不再去棠梨苑,而是直接去事发之地!
福安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殿下竟要亲临冷苑?!这……这简直石破天惊!“殿、殿下!冷苑乃宫禁重地,晦气深重,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
“备辇!”慕容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重,瞬间将福安所有劝谏的话堵了回去!那眼神,让福安想起了当年太子刚从冷苑被接回时,皇后娘娘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与决绝。
“……遵旨!”福安声音发颤,连滚爬爬地冲出去传令,心中惊涛骇浪。殿下此去,为的恐怕不仅是太子妃,更是为了那段深埋的、关乎皇后娘娘的往事!
冰冷的命令掷地有声。东宫沉寂的夜色,被骤然点亮的宫灯和无声集结的、气息凝重的侍卫打破。玄色的车辇如同沉默的巨兽,碾过空旷寂静的宫道,朝着那深宫最偏僻、最禁忌的角落——冷苑的方向,疾驰而去!车帘低垂,遮住了车内太子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愫的眸光——有急切的守护,有沉重的痛楚,更有一种对尘封母爱印记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而冷苑墙外,月光依旧清冷。那株虬枝老梅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叹息。跪在树下的少女,紧紧抱着那个沾满泥土、冰冷沉重的铜匣,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嘱托。她仰望着墙内那死寂的宫殿轮廓,眼中是尚未褪尽的巨大震撼,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对那个在孤寒中咀嚼着椒盐鸭方长大、被皇后深爱却背负着如此沉重过去的男人的……深切悲悯。她手中的铜匣,仿佛成了连接冰冷过往与深沉母爱的桥梁。
铜匣冰冷,秘密滚烫。命运的齿轮,在冷苑的梅香与椒盐的余烬中,轰然转动。而通往禁忌之地的宫道上,东宫的车辇正带着沉重如山的威势,破开夜色,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