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障视野,他们几人在厂区中心的了望塔集合。
文心悠到的时候,邓晓和鹿鸣已经操纵着无人机到处广播了,大概就是让人流往特定的几个区域集中。
毕竟也没有真阔绰到可以挥霍的程度,原料那边还得留一部分给艾沙他们组织那边之后做药,他们的药剂库存真就是刚好能撑一天的程度。
让他们意外的是,下城人的秩序还不错,政府那边的人不情不愿配合的指挥是一回事,但人挤人插队之类的现象还真不多。
按她以往的疏散经验,这么多素质不高的群众进行大规模转移时,高低得发生两位数以上的踩踏事件。
从小事故转变成大事故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很多时候事故造成的伤亡比灾难和战争本身都要多。
都想逃命,最后越逃越没命也是常态。
她还在心里感慨高科技时代是不一样,苏秦就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幽幽道:“你来晚了,他们政府在这之前就广播过一次了,不遵守秩序乱来导致损坏厂区设备的,之后所有人同罪处理,之后十天不发工资和补助。”
这对于大多数手停口停日日光的下城人来说,的确是最致命的威胁。
文心悠:“……”看来人类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是一个样。
不过不管是什么手段,有效就是好手段,至少大部分人都好好跟大部队进到指定区域了。
文心悠看了一圈,才发现沈鲤不在,又问苏秦:“小鱼呢?”
没等苏秦回答,上边的天井就探出来一个脑袋:“姐姐,我在这,我在观察队形。”
文心悠对他招招手,他麻溜地爬下来,她拍拍他脑袋,给了他一个储物袋,是刚刚准备从医院离开时洛菲追上来送她的。
这东西换做以前她会很宝贝,但现在她不缺储物卡了,还有个移动仓库对象,没必要特地留着。
主要是这玩意儿用起来不方便,没有分类功能,记性不好的话东西找起来很麻烦,沈鲤是个记性好的,给他用合适。
接着又拿出手机,把刚刚在地下总控室拍的监控画面给他看。
“这里面有你家人吗?”
沈鲤呆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接过来一帧一帧地放大去看。
“这是肖恩哥哥,维克特姐姐,陈叔,克莱伊阿姨,他们、他们都还活着?”
文心悠也愣了愣,熟人这么多吗?
还好看了半天,他总算看到了家人的身影。
也难怪文心悠没认出来,他妈妈和弟弟妹妹是分开关的,有几个房间专门用来关小孩,差不多有十几个,全都灰头土脸的,也就亲生的能认出来。
沈鲤看着虚弱地蜷缩在墙角的母亲,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钻进屏幕里抱抱她。
“他们在哪里?”
“政府大楼的地下毒气室。”文心悠也没瞒着。
沈鲤顿时脸色惨白,声音拔尖:“毒气室?!那、我、不行,我得去救他们!”
文心悠一把把人领子拎回来:“跑哪儿去?你当我是谁?我都见到了还有可能不管吗?毒气罐都已经被我收了,不带人是不方便,也不想惊动上城那群人,我已经改了他们的定时,等虫灾结束那边的门就会自动打开,我也安排人一结束就带他们去医院了。”
一口气说那么多真就怪累的,可不说明白这小子肯定又多想。
小孩儿听完‘哇’一下就嚷出来了,抱着她的腰埋在她胸前嗷嗷叫。
“呜呜呜谢谢姐姐、呜呜太谢谢你了呜、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行了,顺手的事儿。”
文心悠最受不了这种肉麻劲儿,把人推到旁边木凳上坐下,自己走到窗边用望远镜看了眼外面的情况。
平民这边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她为了照顾到上城人躲藏的那一片,还特地让其他人跟着换了位置,可谓是用心良苦。
鹿鸣在给无人机做最后的调试,突然想起来问:“对了,一会儿虫子是从哪儿进来啊?每次都让它们破坏外壁吗?一个月一次的话修都修不来吧?如果有特定出入口的话可以提前在附近喷点药。”
沈鲤揉了揉眼睛,苦笑着说:“这个……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荒谬,九点半的时候上穹顶就会打开,方便虫子进来。”
文心悠:“?”
苏秦:“?”
邓晓:“??”
鹿鸣:“????”
鹿鸣表示不能理解:“哈?人家是不结盟运动,你们直接不抵抗运动啊?冒昧问一句,你们领导是个光头吗?”
沈鲤没理解他的意思:“不啊,我们市长头发挺茂密的,上城人都很爱美,不会光头的。”
“打扰了。”
沈鲤叹了口气:“其实以前都还会抵抗一下的,听我妈说以前的虫子没那么大,但他们越长越吓人,破坏力还很强,政府觉得反正最后都会进来,还不如省下每次修穹顶的材料和功夫,而且不开穹顶就得开结界,否则穹顶石头砸下来会把城市砸坏,更不划算。”
邓晓无语到翻了个大白眼:“他还最后一定会死呢,怎么不在娘胎里就用脐带上吊?”
苏秦嗤笑:“很符合我刻板印象里的领导作风。”
没办法,这个想法也只能搁置,敞开大门迎贼进来这事儿实在难评,不过这次上城的人都在,估计就不一定会开了。
果然,到了九点半也没见外面有动静,他们也不等了,操控着无人机往外飞。
喷一次药能管五个小时左右,但地下城空间开阔,效果肯定没有矿洞里好,所以之后会三个小时喷一次。
喷是直接飞进建筑内喷,让药剂落在人身上的效果更好,他们自己更是直接在头上挂了个加湿器一直喷稀释过的药剂。
好戏要开始了。
·
另一边地下室里,从矿产公司资料室被调过来当安保队长的前经理匆匆从暗道走进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这里更像是另一座小型地下城,空间非常开阔,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上城人来这里与其说是避难,倒更像是度假。
这是一项特殊的空间开发技术,可以扩张到原本空间的百倍以上,工厂区每座重要工厂地下都有一个空间,也是临时避难所。
只是因为技术还没完全成熟,人不能在里面停留超过36小时,否则氧气不足之余磁场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也不会对民众开放,这次是特殊情况,他们不开民众也会想办法自己开。
法不责众在这时候也适用。
主要是维护成本太高了,每个月来一次财政负担很大,而且也没必要管那几条烂命,虫子抓到人就会走,抓不到人还会在城里到处搞破坏,毫无必要。
经理一直以来也是这么想的,下城的人命不值钱,下城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供养中上城人,所有人都这么想,所有人都这么活着。
所以他从小唯一的目标就是往上爬,只要能爬离肮脏的后街和工厂,他可以不择手段,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神药,他在上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终于可以有尊严地活下去了。
只是现实跟他想的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尊严是特定场合的限定品,在成为上城人之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根。
上城内部的鄙视链比城与城之间的歧视更加等级森严和根深蒂固,‘下城出身的垃圾’是他永远无法洗去的烙印,上中城出身的人永远看不起下城出身的人,哪怕他们现在都是上城人。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上城人只是一个标签,而不是一个归属。
他永远都是下城人,不管多努力,他骨子里也永远都是个卑微下贱的底层人,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然而从他踏出那一步开始,他就连下城人也不是了,下城也不认他,他成了人人都羡慕的上城人,下城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那么他到底是谁?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恨,恨让他永远抬不起头的下城,恨看不起他的上城,恨这个当不了人也当不了鬼的世界。
“你发什么呆?!不是要报告吗?啧,呆死了,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下城出身的就是废物。”
他这一走神,听他汇报的总管当场就开始不耐烦了,张口就是骂。
他也觉得自己是倒霉透了,本来要大老远跑到这种破地方来避难就够烦了,还那么倒霉抽签被抽到要来当总管,去管这些中下城出身的废物,光看到这些家伙都烦。
经理咬了咬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过什么都不要说,就让这帮人全死光更好。
但那样对他也没有好处,上城人不敢跟虫子硬碰硬,但对自己人下手是从不手软。
“外面的广播说所有人都要上去,身上要沾上杀虫剂,不然影响驱虫效……”
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结实的耳光就落到他脸上,他被打得往旁边踉跄了一下,后面有人看到还没忍住笑出了声。
“废物!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墨迹半天才说?!大几万人耽误了你这条烂命赔得起吗?!”
总管骂完还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他一脚才匆匆跑去申请开广播。
果不其然,广播还没播完下边就乱起来了。
这些人大多数平时连吃饭都要机器人端到手边,去趟厕所都要坐传送椅,本来让他们大老远地跑来下城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已经够憋屈了。
居然还要他们跟那群贱民一样跑来跑去,光是想想那些没完没了的灰尘和出汗的可能就足够某些人尖叫怒骂。
“还要跑?!几万人跑来跑去你以为开运动会吗?”
“上边那几间厂房也就刚好够塞这么多人,你是要我们跟下城人一样挤罐头吗?!”
“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
总管也是暴脾气,他一个上城土着不怕得罪人,直接开麦爆骂:“那你们就待在下边等死好了一群傻逼!辛辛苦苦跑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喷这一下?难道你还想让敌人来伺候你不成?!爱去不去,叽叽歪歪个几把,滚蛋!”
要不说上城人就是欠骂,被吼了反而老实了,看有人领头上去一群人也就嘀嘀咕咕地跟着往上走了。
其实本来就想到会有这个可能,所以才选了占地面积最大的工厂作为避难点,但凡事不叨叨点评几句这群人就浑身不舒坦而已。
这边经理好不容易挣扎着爬起来,就又被旁边急着从通道上楼的某人推了一把:“别挡道!下城的老实点垫后!”
他没吭声,默默走到控制室附近。
控制室主要是看上下的监控,出现什么争吵问题这边发现就会立刻安排安保队去解决,同时控制着上下的出口。
因为这本身就是工厂的设施,最高权限就在控制室,所以必须有人时刻值班。
负责值班的是个中城出身的教授,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经理走上前道:“你先上去吧,我是安保队的,我来看着。”
“行。”
教授想都没想就应下了,总算给他一个好脸色,越晚上去肯定沾到的杀虫剂越少,他刚还在郁闷呢,看来下城出身的也不是全无优点。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经理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坐到椅子上从下面的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把修复仪贴到疼痛难忍的肋骨上。
看到仪器上显示右下肋骨损伤85%,他没忍住低骂:“狗日的王八蛋。”
他看着监控屏幕上不断往上涌的人群,眼底的恨意和怨毒已经无法掩藏。
下城人到上城工作后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那就是只能上不能下,一旦被降下,那么就没有再重新爬上去的机会。
美其名曰机会给你了,是你自己不中用,不中用是因为你生来如此。
而他已经跌下去了,他前几十年拼尽全力得到的一切都被那一张轻飘飘的降职通知书给毁了,他已经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他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
他坐在那里,猩红的眼睛紧盯着每一块屏幕,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在通道尽头后,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关门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