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初透,蜀国皇宫尚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曦与未散的寒气之中。
宫殿内,却因彻夜燃烧的地龙,依旧温暖如暮春。
马湘云陷在柔软厚重的锦被与狐裘之中,正沉溺于一场无梦的深眠。
多日来的奔波与紧绷的神经,在这舒适的环境里,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懈。
然而,这份难得的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隐约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喧哗吵闹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自殿外由远及近地传来,钻过厚重的殿门与帘幕,侵扰着她的睡梦。
那声音夹杂着女子尖利的质问、宫人惶恐的劝阻,以及某种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宫苑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不耐地蹙紧了眉头,长睫颤动了几下,终究是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里还氤氲着一层迷蒙的水汽,但已迅速被被打扰的不悦所取代。
“外面……怎么回事?”
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抬手用手臂遮住了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过于明亮的光线,目光投向殿内。
只见一个侍女此刻正满面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中央那片光洁的地砖上来回踱着步子,双手紧紧绞着帕子。
见榻上的人醒来,她眼睛一亮,几乎是扑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夸张的、如释重负的欣喜:
“贵人!您可算是醒了!”
马湘云撑着身子坐起,锦被滑落肩头,露出单薄的寝衣。
她揉了揉额角,驱散最后一丝睡意,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
“外面何人喧哗?如此没有规矩。”
那侍女闻言,脸上立刻堆起小心翼翼的神情,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回贵人的话,是……是太后娘娘娘家的侄女,青燕郡主。
她、她不知从何处听闻,陛下昨日接了一位……接了一位天仙似的贵人入宫安置,今日一早便……便寻了过来,说是……说是要‘拜见’……”
她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眼神却不断瞟向马湘云,观察着她的反应。
马湘云心中了然。
拜见?
怕是来者不善,存了下马威或是探听虚实的念头。
这深宫之中的女人,嗅觉总是比猎犬还要灵敏。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客人”的日子,想清静也难。
“罢了,”她掀开被子,声音透着无奈,“既然睡不成了,便起吧。”
侍女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殷勤的笑容,手脚麻利地迎上前来,一边服侍她穿衣洗漱,挑选钗环,一边仿佛闲谈般,继续小声说着:
“贵人您有所不知,这位青燕郡主,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恩宠非常。
性子嘛……是娇贵直爽了些,在这宫里头,便是皇后娘娘往日里也让她三分呢。”
她拿起一支金镶玉的步摇,轻轻簪入马湘云如云的发髻,语气愈发微妙,
“如今这后宫里头,谁不知道太后娘娘的心思?
青燕郡主她……,不像贵人您,有这般天大的福气,能得陛下青眼,亲自接入宫中……
只是不知,贵人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定然是一段佳话吧?”
她状似艳羡与好奇,话语却如同柔软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挑拨与探寻。
马湘云对着铜镜,看着镜中侍女那看似恭顺却眼神闪烁的面容,心中那点疑惑渐渐清晰。
这宫女,话未免太多了些,也太过“推心置腹”了些。
她正想顺着话头,再探问几句关于“太后心思”,殿外的喧闹声却骤然一静。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嘈杂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紧接着,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玄色身影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正是孟祁佑。
他已换下昨日的便服,穿着一身更为正式庄重的墨色绣金蟠龙常服,头戴玉冠,少了些许昨夜逼近时的压迫感,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疏离威仪。
他目光扫过殿内,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宫人们如同潮水般无声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与对镜理妆的马湘云。
他缓步走到她身后,停驻。
面前的铜镜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两人的身影。
她坐在妆台前,青丝半挽,侧脸莹润;他立于其后,身姿挺拔,目光深沉。
两人的视线在冰凉的铜镜中相汇。
一个眼中似乎天然含着一汪桃花春水,情意绵绵;
另一个眸底却是一片风雪过后的湖面,平静无波,冷静得近乎漠然。
马湘云缓缓转过身,不再借助镜子,而是直接仰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孟祁佑。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总是蕴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反而更像一张精致的面具。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沉默。
孟祁佑先开了口,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青燕是太后的侄女,自幼被宠惯了,性子急躁,行事有时欠缺分寸。
今日之事,扰了你的清静,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解释,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马湘云闻言,眼中却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嗤笑,她微微偏头,反问道:
“陛下这是在……向我解释?”
孟祁佑被她这直白的反问噎得一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收敛了那层浮于表面的温和,语气转为公事公办的冷静:
“你既已应下‘协助’之事,有些情况,自然需让你知晓。
日后在这宫中,类似的情形或许不会少。”
他顿了一顿,意有所指,“知道些根底,也免得你……无故卷入些不必要的麻烦,或是,生出些不必要的误解。”
马湘云听明白了。
他是借此机会,向她点明后宫存在的势力,并暗示她现在的身份或许可以用来抵挡或平衡某些“麻烦”。
她是他主动引入棋盘的一颗棋子,用来搅动后宫既有的格局。
她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接受了一项寻常的工作安排。
然后,她话题陡然一转,指向了方才退下的那个方向:
“刚才那个侍女,是你的人吗?”
孟祁佑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殿外垂手恭立的宫人们,一个个低眉顺眼,规矩十足,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有些疑惑地转回视线:
“何出此言?她们皆是宫中分派来伺候的。”
马湘云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糊涂虫。
她伸出纤指,遥遥点了点殿门的方向,正是方才那侍女站立的位置,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我说陛下……怪不得你对心爱之人远赴北汉和亲之事‘束手无策’,只能暗自神伤。
看来,您这蜀国皇宫,也并非铁板一块嘛。
连身边近前伺候的人,都可能是别人的眼睛和耳朵,您这‘努力’,着实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的话如同连珠箭,又快又毒。
先是讽刺他对马馥雅之事的无能为力源于自身掌控力不足,接着直接点破他宫中存在他人眼线的事实,最后还以“努力不够”作为总结,可谓极尽挖苦之能事。
孟祁佑初时并未完全理解,但听她简略复述了那侍女方才看似关心、实则充满引导与打探的话语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深邃的眸子紧紧锁住马湘云那张不断开阖、吐露出刻薄言辞却依旧红润诱人的唇瓣,胸膛微微起伏。
“呵……”
他从喉间溢出一声冰冷的轻笑,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不再看她,目光森然地转向殿外,简短地下令:
“将刚才伺候的那宫女,带下去。
仔细问清楚,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谁授意的。”
命令一下,立刻有沉默的内侍上前,悄无声息地将那面如死灰的侍女拖了下去。
处理完眼线,孟祁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马湘云身上。
他倏然上前一步,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伸手,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
这次的力道似乎比昨夜更重,带着明显的怒意与惩戒意味,迫使她不得不高高仰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晦暗风暴。
“马湘云,” 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看来,是朕对你太过‘宽容’,让你至今仍未认清自己的处境。
言语冒犯君主,讥讽朝政宫闱……你倒是胆大包天。
让朕好好想想,该施以何种惩戒,才能让你这伶牙俐齿,学会该有的分寸和……敬畏。”
马湘云被他捏得生疼,蹙紧了眉头,用力将脸撇向一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语气里充满了对他这种反复无常、动辄威胁的无奈与厌烦。
“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实话,陛下何必如此动怒,一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模样?”
她挣不开,索性不再浪费力气,只是冷下声音,话语却再次精准地刺向他最在意的地方,
“陛下若还想让你的‘心上人’在北汉宫中行事顺遂,活得长久些,我劝你,最好还是收起这些无聊的威胁,说些正经事。
否则,我心情不佳,说不定就忘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了。”
孟祁佑眸中那翻腾的怒意骤然一凝,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诡谲光芒所取代。
他依旧捏着她的下巴,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在她艳丽却冰冷的脸庞上细细描摹,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看清这个女子为何总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最惊世骇俗、也最能拿捏他软肋的话。
她像一团迷雾,一场诡焰,美丽,危险,不可控,却又偏偏……
殿内的空气,在无声的对峙与利益的权衡中,再次变得粘稠而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