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殿内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深秋之夜的浓浓寒意。
更漏声悠长,敲打着寂静。
皇后富察·容音斜倚在暖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宫务账册,秀气的眉尖微微蹙起,显是看得有些乏了。
跳跃的烛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衬得她愈发温婉,却也透出几分孕中的疲惫。
尔晴安静静地侍立在一旁,目光掠过皇后眼下的淡青,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
见皇后又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适时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娘娘,这账册繁琐,看了这许久,仔细伤了眼睛、耗了心神。
不若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时辰不早了,该安歇了。”
容音闻言,从账册中抬起头,确实觉得眼皮沉重,额角也有些隐隐作痛。
她从善如流地合上账册,随手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着倦意:
“也好,是有些乏了。”
然而,下一刻,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明玉呢?怎么去了这许久还没回来?
本宫记得,今日是该她值夜来着。”
尔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担忧:“奴婢也正觉得奇怪呢。
许是……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娘娘若是不放心,奴婢这就去后殿看一看。
便先让珍珠在此服侍娘娘安寝可好?”
容音点了点头,语气温和:
“去吧。”
一旁侍立的珍珠闻言,脸上顿时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能代替尔晴和明玉在皇后跟前伺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
她连忙上前一步,殷勤地扶住皇后的手臂,连声道:
“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尽心伺候。
尔晴姐姐快去吧。”
她心底甚至隐秘地盼望着,明玉最好是真的犯了什么错处,或是玩忽职守彻夜不归,也好让她有出头的机会才是啊。
后殿,月色凄清。
尔晴拿着方才从殿内带出的一盏小巧羊角宫灯,步履轻盈地踏出正殿,朝着宫女们居住的后殿院落走去。
夜风拂过,带着清冷的凉意,吹得廊下的灯笼微微晃动,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越靠近后殿,周遭便越是寂静,只闻风吹落叶的簌簌声响。
她放轻了脚步,走进小院中,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扇房门。
果然,如她所料,窗纸上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暧昧不明。
成了?
她心下微动,缓步上前。
可下一瞬,她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借着清冷月辉与手中灯笼的光晕,她赫然看见房门外侧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衫的身影,正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尔晴知道,这人就是傅恒。
怎么在门口?
她下意识地探头,想看得更仔细些。
光线昏暗,她却看的清清楚楚,他身上的衣物虽然略显凌乱,却仍是完整地穿着,并非她想象中那般不堪的景象。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终究是心中没底。
怕药性太猛,二人动静太大,万一惹得旁人前来查看,那明玉的下场恐怕立刻就要被拖去打死。
思前想后,她便将那东西减了又减。
总不能……是下得太少了,药力不足,根本没发挥作用吧?
那她这番精心布局,岂不是白费功夫?
一丝疑惑掠过心头。
她不由得又上前两步,想凑近些看个究竟。
谁料,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那原本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
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被困的野兽,布满了骇人的红丝,眼底翻涌着痛苦、愤怒,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炙热,直直地、精准地锁定了她。
尔晴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傅恒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膛起伏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沿着紧绷的颌线滑落。
他死死盯着尔晴,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良久,他嘴角扯出一抹极其难看、充满讥讽的弧度,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破碎,字字带着冰碴:
“这时候……还躲什么?”
他喘了口气,继续嘲讽道,“不是你……处心积虑下的药吗?
怎么……没喊姐姐过来亲眼看看?
不是……更能让你的计谋,板上钉钉吗?”
尔晴听他这般直白地戳破,心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她既然做了,便没指望能瞒过他。
她面上毫无被拆穿的惊慌,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不耐烦,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嫌弃:
“我好声好气与你商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是你自己油盐不进,死活不同意。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自己想办法达到目的了。
至于皇后娘娘……”
她语气微缓,带着关切,“娘娘身子重,早已睡下了,我不会、也不屑于用这种腌臜事去惊扰她,惹她动气伤心。”
说着,她竟又向前走了两步,毫无惧意地蹲下身来,与瘫坐在地的傅恒平视。
羊角灯柔和的光线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张明媚依旧、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玩味的脸庞。
她仔细打量着傅恒此刻的狼狈,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衣领微敞,露出线条紧绷的脖颈,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被欲望与理智撕扯的痛苦。
看着这番景象,尔晴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
这,不过是为那个痴心错付的“原主”,讨还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利息罢了。
而傅恒,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清晰地看清尔晴眼中的神色后,原本满腔的愤怒与嘲讽,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为之一滞。
她做了这等下作之事,为何……为何还能这般坦荡?
眸光清亮,没有丝毫阴霾与愧怍,甚至……
带着验收成果的冷静?
忽然,一股难以抑制的热再次席卷全身。
傅恒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尔晴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尔晴微微蹙眉。
二人距离瞬间被拉至极近,傅恒身上滚烫的温度和那灼热急促的呼吸,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打在尔晴的脸上、颈间。
那气息中混杂着男子特有的清冽与催生出的暧昧。
然而,尔晴却并未闪躲,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慌乱。
她就那样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探究地回视着他。
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张力。
最终,竟是傅恒率先败下阵来。
在那双过于清澈冷静的眼眸注视下,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撇开了脸,手上紧握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尔晴顺势轻而易举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轻地仿佛只是拂开了一片落叶。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伸出纤长的手指,略带轻佻地抬起了傅恒的下巴,迫使他再次正视自己。
“富察·傅恒,富察大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又夹杂着冰冷的嘲讽,“您可是满洲镶黄旗的贵胄,皇上亲卫,京城里有名的端方君子,最是重礼守节。
怎么,如今与明玉姑娘在这深夜……
有了肌肤之亲,难道就不做个交代,不负起责任来吗?”
她一字一句,如同敲钉转角,重重地砸在傅恒的心上。
傅恒急促地喘着气,眼中的红血丝更甚,几乎要滴出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娶明玉?!”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为何她宁愿将他推向别人,也不愿……接受他?
尔晴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问题,轻轻“啧”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嗔怪的埋怨,仿佛在责怪他的不开窍:
“死脑筋。”
她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变得随意而漠然,“一定要是你的正妻吗?你的侧室,对于明玉来说,不也一样是飞上枝头,一步登天了吗?”
傅恒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妾?”
尔晴将他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悠悠道:
“是妻是妾,最终,不还要看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意思吗?哪里是你能全然做主的?”
她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好了,富察侍卫,你还是快些……处理好自己的‘困境’吧。
明早记得去向皇上表明你对明玉的‘心意’啊。”
说罢,她不再多看地上狼狈不堪的傅恒一眼,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隔着窗纸,仍能看见里面那盏仍在摇曳的、微弱的烛火。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冷意的浅笑,再无丝毫留恋,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傅恒怔怔地望着她那抹消失在转角、带着几分欢快意味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明明应该怒火中烧,应该恨她入骨,可那怒火,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湖水包裹着,怎么也无法炽烈地燃烧起来。
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抹浓浓的自嘲,浮现在他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他强撑着身子,扶着冰冷的门板,踉跄地站起身。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
明玉走了出来,她发髻微散,衣襟略显凌乱,脸上带着未褪的红潮与一丝惊魂未定的慌乱。
她看着傅恒挺拔却微微颤抖的背影,怯生生地唤道:
“富察侍卫……你……你没事吧?”
傅恒背对着她,身子猛地一僵。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与身体的躁热,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
“你……好好休息。
今晚之事……纵然非你我所愿,但既然……已有肌肤之亲,我富察·傅恒,定会对你负责。”
说完,他拖着沉重不堪的步伐,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