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站在父亲身后,目光沉静地扫过那被堵死的门户,耳边是远处隐约传来的、愈发清晰的喊杀与哭嚎声。
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门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兵戈相交声、模糊的惨叫声,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啃噬着他们本就紧绷的神经。
盛紘脸色煞白,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再次抓住那小太监冰凉颤抖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嘶哑:
“公公,这位公公,你再仔细想想,这附近……这附近可还有别的出路?
送我这两个女儿出宫去,她们年纪尚小,万不能折在这里啊!”
他身为父亲,在此刻首先想到的是骨肉的安危,尤其是两个未出阁的女儿,若落入乱兵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庆云瘫坐在地,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先是茫然失措,随即像是努力在极度恐惧中搜刮着记忆。
他失落摇头,喃喃道:
“没……没了,主要宫道都被堵了……”
然而,下一瞬,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语速飞快地说道:
“有!靠近西苑那边有几处宫室,年久失修,平日少有人去。
之前有野狗在那边做了窝,生了一窝崽子,在那宫墙根下、杂草丛生的隐蔽角落,刨了好几个……狗洞。”
他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解释道:
“陛下崇尚节俭,经过核查,只修缮了些影响到安危的洞口,我记得……我记得其中有几处狗洞,是没有被封上的,只是……”
他话未说完,盛长柏已疾步凑上前,素来沉稳的声音也带上了难得的焦灼:
“既如此,还等什么?庆云公公,烦请快带路!”
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旁边几位官员也如同抓住了生机,纷纷围拢过来,意图跟着从这“后门”逃离。
“不成!不成啊!” 庆云见状,慌忙摆手,声音带着哭腔打断他们,“那狗洞极小!是狗刨来钻的,若非身量小的,根本……根本钻不出去!诸位大人……诸位大人是决计过不去的!”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泼头,那几个围过来的官员顿时面如死灰,踉跄着退开,眼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
就在这时,墨兰眸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过身旁尚在怔忡的明兰,将她轻轻推到庆云面前。
她的动作果断而迅速,声音却异常清晰镇定:
“这位公公,你看我六妹妹这般身量,可能通过?”
明兰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完全回神,人已被拉到了庆云眼前。
她茫然地抬头,正对上庆云打量的目光。
庆云快速扫了一眼明兰纤细的身形,肯定地点头:
“可以!这位姑娘身形纤细,小心些,应当能过!可是你……”
他目光转向墨兰,带着迟疑。墨兰虽也窈窕,但身形比明兰略高,骨架也更舒展些,通过那般狭小的狗洞,怕是极其困难,甚至可能卡住。
“无妨。”墨兰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眼下情形,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她说着,用力推了明兰一把,将她推向庆云的方向,“这位公公,事不宜迟,快带她走!”
“四姐姐?!”
明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一颤,豁然抬头看向墨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无措与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一向与她不算亲近、甚至多有龃龉的四姐姐,会在这生死关头,为她考虑?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思考,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她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拒绝,盛长柏沉痛而坚定的声音已然响起:
“四妹妹说得对,能出去一个是一个!六妹妹,你不要耽搁,出宫之后,立刻回家,紧闭门户,告知母亲和祖母宫中惊变,让她们早做准备!”
他深知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作为兄长,必须当机立断。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半推半扶着还在发愣的明兰,跟着庆云快速走向值房后面的小门。
“好!我……我这里正好有一套备用的衣裳,就是委屈了姑娘……”
“无妨,无妨的。”
盛紘连忙摆手,推着仍在呆愣状态中没有回神的明兰。
“不!不行!” 明兰猛地反应过来,挣扎着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的父亲、兄长和墨兰,眼泪终于决堤,“四姐姐!父亲!大哥哥!我不走!我要陪你们一起!我不能一个人走……”
盛紘眼见此景,眼睛瞬间红了,嘶声道:
“糊涂!说什么孩子话!快走!”
他猛地拉过庆云,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对着这年轻的内侍道:“小公公,还未请教小公公叫什么?”
“我、我叫庆云。”
小太监被他这郑重的态度弄得有些无措。
“庆云公公!” 盛紘紧紧握住他的手,如同托付身家性命,“我家六姑娘,就……就托付给公公了!若……若我等能侥幸平安脱险,盛家上下,定不忘公公今日大恩,必有重谢!若……若有不测……”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对着庆云,深深地、几乎是鞠了半礼。
然后,他狠下心肠,用力掰开明兰死死抓住门框的手指,含着泪,决绝地将她从那道象征着生机的小门推了出去。
“爹爹……四姐姐……大哥哥……”
明兰带着哭腔的呼喊声,随着小门的迅速关闭,渐渐微弱,终至不闻。
小门彻底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盛紘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不知是在懊悔自己的无力,还是在祈求上苍保佑幼女平安。
忽然,他像是惊醒般,猛地转过身,一把紧紧握住身旁墨兰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眼眶赤红,泪水在其中滚动,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栗和承诺:
“墨儿!我的墨儿……你别怕!爹爹在这里!爹爹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会护住你!绝不会……绝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盛长柏低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作为长子,他未能护得妹妹周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妹妹去冒险,另一个妹妹留在此地随着他们…生死未卜。
就在这弥漫着绝望与悲壮的气氛中,墨兰却轻轻抽回了被父亲握得生疼的手。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值房内惶恐不安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仿佛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力量:
“爹爹,兄长,诸位大人,此刻先不要自乱阵脚。”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条理分明,不似一个深闺少女能有的见识:
“那伙贼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闯入宫内,其数目、目的,我们一概不知。
他们为何闯宫?是为逼宫?还是另有所图?
若他们的目标并非毁灭整座皇宫,屠戮所有之人,而是有特定的目标……”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带着一种洞悉局势的敏锐:
“那么,像我们所在的这处存放典籍的偏僻宫室,或许并非他们首要搜寻的目标。只要我们保持安静,不主动暴露,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盲目奔逃,反而可能撞入贼人手中。”
盛长柏猛地抬起头,震惊无比地看向墨兰。
刚才,他脑中一片混乱,虽也在思考乱兵来源,却远未及墨兰这般冷静剖析贼人动机与行动逻辑。
他这位四妹妹,何时有了这般临危不乱、洞若观火的心智?
旁边几位原本已陷入绝望的官员,此刻也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异与难以置信。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官员,更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兰,那眼神里,不再是看一个普通官家小姐,而是带着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异。
值房内死寂的气氛,因着墨兰这番冷静的分析,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