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悄移,盛家宅院内,表面维持着一派难得的宁和。
这日午后,寿安堂内暖意融融。
窗外的日头透过细密的竹帘,熏笼里淡淡的百合香与案头清供的白菊冷香交织,氤氲出一室安宁。
盛老太太半倚在座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毯,神情舒缓。
明兰与嫂嫂海朝云正陪在一旁说话解闷。
话题不知怎的,便转到了近日朝中之事。
海氏温声细语地道:
“祖母,听闻官家这几日命文臣们加紧整理史集与文书,夫君与父亲都已留在宫中值宿,好几日未曾归家了。”
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语气却依旧平稳持重。
明兰正小口啜饮着一盏甜甜的玫瑰露,闻言,眼眸微转,放下手中的甜白瓷盏,声音带着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憨:
“可不是么!宥阳老家才送来的几尾鲜鱼,肉质最是肥美,我原还想着给父亲和大哥哥做碗鱼羹尝尝鲜呢。
如今看来,他们可是没有这个口福了。”
她说着,还略带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那模样天真又惹人怜爱。
“哈哈哈……”盛老太太果然被她这副纯然惦记着吃食的小儿女态逗得开怀,笑着用手指虚点了她一下,转头对海氏“抱怨”道,“你瞧瞧这丫头,整日里就惦记着这些口腹之欲,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海氏深知老太太最是疼爱这六姑娘,嘴上说着嗔怪的话,心里却不知多受用。
她抿唇一笑,顺着话头温言道:
“祖母这话可冤枉六妹妹了。
六妹妹这是心里惦记着父亲和兄长,变着法儿地想尽孝心呢。
这般纯孝,该好好夸奖才是。”
“哈哈哈……就你会帮她说话。”老太太果然又被哄得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待笑声渐歇,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考量,对着明兰缓声道:
“你若真想让你父亲和哥哥喝上这口鲜汤,倒也不是不行。”
明兰适时地露出惊讶又好奇的神情:
“祖母,难不成还有法子送进宫里?
那皇宫大内,威严之地,岂是寻常人能进的?”
老太太微微颔首,耐心解释道:
“官家仁厚,体恤臣子辛劳,本就有旧例,允许官员家眷入宫递送些贴身衣物或是吃食,以示天恩。只是……”她话音微顿,带着深意,“宫禁重地,规矩大,是非也多。
历来秉持着‘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人家居多,故而去的女眷也少,你不曾听说也是常理。
不过,如今你父亲与长柏皆在宫中值守,一去数日,家中女眷忧心,送些汤水吃食前去探望,倒也合乎情理,说得过去。”
明兰听罢,面上难得显出几分真实的振奋与向往。
她自幼长在深闺,对外界,尤其是那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宫大内,总存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好奇。
她眸光晶亮,语气带着一丝憧憬:
“若能借此机会,一睹天家威严,感受一下那九重宫阙的气象,倒真是不枉此生了。”
“说的什么傻话。”盛老太太笑着睨了她一眼,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皇宫大内岂是玩赏之地?
既想去,还不快些去小厨房,盯着人把鱼羹做好了是正经。”
“祖母说的是,孙女儿这就去!”
明兰笑着起身,行动间裙裾微扬,带起一阵香风。
她忽的转而看向嫂嫂海氏,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亲热地拉住海氏的手,语带调侃:
“好嫂嫂,你可要与我同去?正好也去瞧瞧咱们那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哥哥呀。几日不见,嫂嫂难道就不惦记?”
海氏被她这直白的打趣弄得面上一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
她与盛长柏感情甚笃,说不想念那是假的。
此刻被明兰点破,神色间不禁流露出几分意动。
她动作微顿,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针线,似乎在权衡什么。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老太太和明兰,语气温和依旧:
“官人离家前,曾特意嘱咐我,让我安心在家,少在外头走动。
不过倒是听闻四妹妹近日里常在厨房钻研些点心羹汤,也是有心在父亲面前尽孝的。
不如……此番就让四妹妹陪六妹妹同去?姊妹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上首,盛老太太原本含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僵,那慈祥的笑容仿佛瞬间凝固了一层薄冰。
她目光微沉,缓缓抬眸,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海氏一眼,随即又看向身旁的明兰。
明兰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有些不自然,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海氏望过来的视线,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声音略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为难:
“我……我自是愿意与四姐姐同去的。
只是……四姐姐的性子,祖母和嫂嫂也是知道的,她近日来颇喜清静,不爱出门应酬,却不知……她是否情愿走这一趟。”
她这话说得婉转,却清晰地点出了她与墨兰之间那层众所周知的隔阂,暗示此事难成。
海氏话一出口,见老太太和明兰皆是这般反应,立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方才只记着丈夫盛长柏让她谨言慎行、远离是非的叮嘱,一时忘了考量这姊妹二人私下里的真实情状。
她心下懊恼,面上便带出了几分尴尬与不安,连忙放下手中做样子的绣棚,起身握住明兰的手,眼中含着真诚的歉意:
“瞧我,竟是糊涂了。
一时只想着四妹妹近日也用心饮食,却忘了她现在是喜静不喜动的。
六妹妹若一个人去,要万事小心才是。”
明兰见她如此,反倒生出几分惶恐,忙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
“嫂嫂言重了,您也是一片好意。”
上首的老太太将两个孙辈女子的神情互动尽收眼底,见海氏如此“谦卑”识趣,懂得及时转圜,面上的神色才渐渐和缓下来。
她那只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轻轻一挥,仿佛要将方才那点微妙的尴尬拂去,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
“罢了,既然朝云惦记着墨兰,那便都去就是了。
墨兰那丫头在屋里闷了这些时日,想来出去走走,见识一下天家气度,她也不会拒绝。
这事儿,我回头让房妈妈去与她说。”
这话一锤定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祖母。”
明兰闻言,立刻乖巧应下,嘴角重新扬起亲切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海氏的手背,“那孙女儿这就先去厨房盯着鱼羹了。
嫂嫂可还有什么话……要私下里带给大哥哥的?
明兰保证替嫂嫂带到,一字不落!”
她说着,还促狭地眨了眨眼。
海氏被她这搞怪的模样弄得又是羞赧又是好笑,娇嗔地瞪了她一眼,抽回手,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绣棚掩饰发烫的脸颊:
“六妹妹快些去吧!
再贫嘴,仔细把鱼汤做糊了,看父亲和官人回来不找你算账!”
“哈哈哈哈哈……”
老太太看着明兰精灵古怪、海氏羞不可抑的模样,又被逗得开怀大笑,方才那片刻的凝滞气氛一扫而空。
她笑着冲海氏摆摆手,“你也别光坐着了,去厨房瞧瞧吧,看看明兰这丫头是不是又在偷懒耍滑。
若有什么要紧话,正好当面嘱咐了她。”
海氏知道这是老太太体贴,心中感激,低低应了声“是”,便与明兰一同告退,相携着缓步离去。
望着两人消失在门帘后的纤细背影,盛老太太脸上慈蔼的笑容一点点收敛起来,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缓缓靠回引枕,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眼神幽远,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究竟是从何时起,那个一向低调、只守着长柏过日子的海氏,也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林栖阁,注意到了那个曾经她或许并不在意的……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