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空旷而肃静。
朱漆雕花的门扇在身后无声阖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将最后一丝轻松的气息挡在了门外。
甄嬛与敬妃,两位身份尊贵的妃嫔,一路缄默无言,步履沉重地踏过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
殿内燃着沉水香,袅袅青烟在沉滞的空气里蜿蜒,非但未能舒缓心绪,反倒更添了几分压抑的凝重,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殿中央铺陈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色泽明艳。
小小的胧月公主正跪坐其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稚嫩的笑声方才还清脆地响着。
骤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刻扬起小脸,大大的眼睛瞬间点亮,犹如星辰坠入人间。
她扶着身旁嬷嬷的手臂,欢快地站起身,像只归巢的小雀般,迫不及待地张开手臂,脸上绽放出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朝着她最依赖的“额娘”——敬妃奔去。
然而,那纯真的笑容却在看清敬妃身侧之人的刹那,倏地冻结了。
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明亮的眼眸里瞬间被一层陌生的怯意覆盖。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本能地藏到了嬷嬷身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那位华服丽人——她的亲生母亲。
那布老虎,也从她骤然攥紧的小手里滑落,无声地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嬷嬷见状,连忙稳稳扶住胧月,旋即恭敬地屈膝蹲身,向两位娘娘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深宫浸润出的谨慎。
敬妃的心像被细针密密刺过,泛起阵阵酸楚。
她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在脸上堆砌起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却如同风中的烛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弯下腰,温柔地伸出手去,试图牵过胧月那只紧抓着嬷嬷衣角的小手,柔声哄道:
“乖胧月,不怕,来,到额娘这儿来。”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无限的耐心和鼓励:
“你瞧,这是你熹额娘,是你的亲额娘。胧月最懂事了,快给额娘行个礼问安,好不好?”
胧月小小的身子又往嬷嬷身后缩了缩,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敬妃和甄嬛之间来回逡巡。
她之前确实听敬妃额娘提起过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些话语在她小小的心里投下了模糊的影子,此刻真人就在眼前,那份血缘的牵引与巨大的陌生感交织,让她既好奇又害怕。
最终,在敬妃鼓励的目光下,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离开了嬷嬷的庇护,向前挪了一小步,像模像样地敛衽屈膝,用那软糯得如同刚蒸好的米糕般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胧月给熹额娘请安,熹额娘万福安康。”
这声清脆的童音,像一缕甘泉骤然注入心田。
甄嬛只觉得一股暖流直冲四肢百骸,瞬间抚平了连日来的焦灼与隐痛,那份血脉相连的悸动让她心尖都软得发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忙不迭地上前,亲自将女儿扶起,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慈爱:
“乖胧月,快起来。”
她顺势牵过女儿那只温热柔软的小手,指尖带着无限的珍视和克制,轻轻抚过那如初绽花瓣般娇嫩的脸颊,仿佛触碰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随后,她站起身,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神情关切而克制的槿汐,温声道:
“槿汐,带胧月到外面园子里玩一会儿吧,让她看看新开的芍药。”
她的声音清越,目光随即坦荡地投向敬妃,“敬妃姐姐,也让如意姑娘一同去吧,孩子们身边多个人照应着,也更稳妥些。”
敬妃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熹妃此举,显然是要屏退左右。
但她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对身边的心腹宫女如意微微颔首示意。
如意会意,立刻行礼,与槿汐一起,小心翼翼地引着一步三回头的胧月,走出了这气氛凝重的正殿。
殿门再次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阳光与孩童的细语,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沉水香的气息在无声流淌,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位妃嫔在临窗的紫檀木雕花榻上相对而坐。
窗棂透下的光线,在她们华美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萦绕着的童言稚语此刻杳无踪迹,只余下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案几上的缠枝莲青花茶盏,茶水已凉,无人有心思去碰。
最终还是甄嬛打破了这令人难耐的沉寂。
她抬起眼,那双曾经明澈如秋水,此刻却盛满了疲惫与哀伤的眸子,直直望向敬妃。
未语泪先流,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每一滴都似带着千钧重量。
“敬妃姐姐,”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不再是以往的从容淡定,“前日胧月突发高热,本宫……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相代。这两日亦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错了?是我太心急,吓着她了?还是……这本就不该强求?”
字字句句,都浸满了初为人母者面对病弱爱女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与自我怀疑。
敬妃看着甄嬛的泪,听着她话语里那份毫不作伪的痛悔,自己的眼眶也瞬间红了。
连日照顾病儿的身心俱疲,加上此刻面对胧月生母的复杂心绪,让她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显黯淡。
“熹妃妹妹,”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你千万别这么说!胧月……她本就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上天赐给你的福气。我……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想要将她从你身边夺走的心思!我只是……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唯有泪水无声滑落。
“姐姐的心思,我如何不懂?”
甄嬛取出丝帕,轻轻按去眼角的湿润,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
“‘母子连心’,这四字的分量,我如今才算真正体会。孩子病了,痛在她身,疼在娘心,这份痛楚,本就是相通的。”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目光恳切地迎上敬妃含泪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姐姐,可否……可否再帮我一个忙?帮我……继续照顾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