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的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琉璃瓦上的积雪尚未融化,宫墙下的冰棱如剑倒悬,凛冽的北风穿过重重殿宇,带来山雨欲来的压抑。
八阿哥胤禩与九阿哥胤禟被禁足在府邸已有数月,朱红大门上的铜锁凝结着寒霜,仿佛锁住了曾经煊赫一时的“八爷党”最后的气数。
十四阿哥胤禵远在西北军营,渐渐熟悉了黄沙漫天的边关,而从前京师的繁华恍如隔世。
十阿哥胤?虽时常在府中气的跳脚,为八哥愤愤不平,却总被福晋郭络罗氏扯着耳朵训诫:
“如今这局面,爷还要往刀尖上撞么?”
说罢便命人收了他的酒,将王府大门紧紧闭合。
地龙烧得极暖,康熙帝却仍觉寒意刺骨。
迟暮的老人蜷在明黄锦被中,浑浊的目光掠过窗外枯枝,想起去岁秋猎时还能开四石弓的手,如今连笔都拿不稳。
“老四今日何在?”康熙的声音如破旧风箱,每说一字都带着嘶哑的喘息。
“雍亲王正在户部核对粮草册,说申时来侍疾。”
李德全话音未落,便见胤禛带着满身寒气踏进殿门,大氅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粒。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氤氲药气中相遇。
胤禛迅速解下大氅,跪在踏脚处为皇帝按摩浮肿的双腿。
案上堆着批阅完毕的奏章,朱墨痕迹较往日显得虚浮——那是康熙强撑病体留下的最后政令。
“甘肃雪灾的折子,儿臣已调拨三万石粮……”
胤禛话未说完,却被康熙枯瘦的手按住手腕。
老人眼底突然清明如年少时,指着窗外一株老梅道:“朕记得孝诚仁皇后最爱梅花。”
胤禛心头剧震。
这是月余来皇帝第一次清醒地提及往事,他示意宫人全部退下。
鎏金香炉里沉水香静静燃烧,父子二人的影子在幔帐间摇曳,仿佛两代王朝正在完成无声的交替。
“老四,你做得很好。”康熙忽然开口,蜡黄的面颊泛起异常的红晕,“比朕想象得还要好。”
胤禛将药碗捧至唇边试温,垂眸应答:“儿臣都是依着皇阿玛昔年教导,才敢在政事上有些底气。”
皇帝喉间发出似笑似咳的声响:“底气?爱新觉罗氏的子孙,最不缺的就是底气。”
见他还要谦辞,他突然抛出惊心之问:“若朕立你为储君,你待要如何对待兄弟?”
殿外北风呼啸着卷过丹陛,胤禛的思绪却飘到京郊庄园。
若兰穿着月白袄子坐在暖炕上,纤指划过《资治通鉴》中的字句:
“唐太宗杀兄逼父,宋太宗烛影斧声,万岁爷却是真心想保全所有儿子。”
那时他冷笑反驳:
“皇阿玛防年长的儿子如防虎狼,疼爱幼子不过是因他们暂无威胁罢了。”
若兰却摇头轻笑:
“陛下真正疼的唯有那位,对年幼阿哥不过是放心罢了,算不得疼爱。
四爷且想,为何万岁爷偏偏将十四爷派往西北?”
此刻面对帝王垂询,胤禛想起若兰当时的话,冷汗倏地浸透中衣。
他斟酌再三才道:“皇阿玛春秋鼎盛,待圣体安康,儿臣还想请旨去庄子上休养些时日。”
话音未落便觉失言,忙又补充道:
“儿臣与兄弟们虽不亲近,终究血脉相连。若真有行差踏错,自当以兄长身份好生教导。”
康熙眼底闪过失望,强撑着力气点拨:
“老八他们结党营私,纵重罚也不为过。”
却见胤禛郑重叩首:
“纵有不是,也是皇阿玛的儿子。儿臣能做的唯有耐心劝导,若实在不听...…横竖还有皇阿玛,皇阿玛的话他们总是要听的。”
龙床上的老人猛地呛咳起来,金丝痰盂里落上点点猩红,被胤禛不动声色的遮掩住。
康熙帝平复了胸口的阻塞感,对胤禛说的话并未做什么反应。
他疲惫地挥挥手,待胤禛退下后,盯着晃动的珠帘喃喃:“倒是个会用仁字作刀的。”
十一月十三日,畅春园笼罩在暴雪前夕的死寂中。
康熙突然召隆科多、张廷玉等重臣入寝宫,三份密旨从此改变王朝命运。
当夜丑时,九龙烛台倏然爆开灯花,六十年太平天子溘然长逝。
雍亲王继位的诏书颁布时,八爷党正聚在府中密谋。
胤禩握着先帝赐予的东珠冷笑:
“总不能让他这般顺当.…..”
话未说完,丰台大营的兵马已围住王府。
隆科多朗声宣旨:
“着八贝勒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入!”
胤禩踉跄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玄甲侍卫腰间的佩刀,终于明白新帝早已布好天罗地网。
京郊庄园里,苏姝姝正对着满屋器物发愁。
紫檀木匣里收着胤禛送来的和田玉,多宝阁上摆着他差人送来的珐琅暖砚,连檐下挂着的鎏金鸟笼都是雍亲王旧物。
巧慧抱着织锦披风嘟囔:
“这些都不带么?王爷若知道...”
“如今该称皇上了。”
苏姝姝打断她,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物件。
“行了,不带走了,轻装上阵,这就回府。”
“主子,是回哪个府上啊?”
“当然是将军府了。”
她敲了下巧慧的脑壳,“和离书很快就能拿到手了,我们不好再住在这里,赶紧收拾东西。”
马车驶过结冰的官道时,苏姝姝听见九门提督的兵马驰过京城街道。
紫禁城里的新君主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发落旧敌。
禁足中的八爷收到了新帝派人来传的话,让他写下和离书。
然而八阿哥不愿,被皇上拿了其他借口斥责了一番。
八福晋看着整日醉酒,神情潦倒的八爷,心中钝痛,却也无计可施。
正此时,她收到了皇上的暗示,思忖良久才下定了决心。
趁着八爷醉酒后哄他在和离书上签了字,快马将和离书送去了皇宫。
胤禛负手立在窗边,暮色为他周身镀上冷硬轮廓。
当高无庸将盖着胤禩手印的和离书送到将军府时,苏姝姝正在煮茶。
滚烫的水汽氤氲了绢纸上的墨迹,她盯着“一别两宽”四字轻笑出声。
原主想要的解脱,她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