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若曦与敏敏格格相继离去之后,苏姝姝便鲜少再见到她们的身影。
接连数日,她不再如从前一般趁夜悄悄去寻十三阿哥,反而安静待在帐中,终日不出。
并非她不愿,实是八爷几乎日日不请自来。
有时只饮一盏茶便起身离去,有时则静坐一旁,神色平静地翻阅文书信笺,一言不发。
烛火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一道沉默的山峦,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姝姝从未对他假以辞色,而八爷的态度也日渐显出几分浮躁。
昔日那张宽和温文的面容,如今时常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郁色,仿佛冰封的河面下暗流翻涌。
有几次,他指尖叩着桌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直至御驾即将回銮京师的前几日,苏姝姝才得知若曦与敏敏格格近来行踪隐晦的缘由。
这一日,帐帘被轻轻掀起,敏敏格格身披一件厚重的斗篷踏入她的帐中。
她解下风帽那刻,一袭炽烈如火的舞衣灼灼映入眼帘。
那红,红得耀眼,红得恣意,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与翱翔的鹰隼,裙摆处缀着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微响。
苏姝姝微微一怔,眸中难掩惊诧。
她从未见过敏敏如此盛装,更未见过她眼中那般复杂的神色——期待、不安、挣扎与一丝决然交织在一起。
“敏敏格格,我早说过,这身舞衣定能使你在饯行宴上惊艳四座。”
若曦笑吟吟地走近,语带得意,她看向敏敏的目光充满了鼓励,但转向苏姝姝时,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唯有她们二人才懂的忧虑。
“确实,”苏姝姝敛了讶色,由衷赞道:“这颜色与格格极为相衬,像草原上最绚烂的晚霞。”
“当真?”敏敏低声问着,眉眼间竟不见往日明媚飞扬的神采,反有些踌躇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上一根流苏,“我总觉得有些……他会喜欢吗?”
“自然。格格是草原上最飒爽的明珠,红衣似火,正配你热烈坦荡的性情。”
苏姝姝起身执起她的手,触感微凉,她轻轻握紧,声音温和却笃定,“美玉岂应藏于椟中?”
她向来欣赏敢于争取、勇于追求之人。
无论她心之所向是谁——哪怕是曾与她肌肤相亲的男子又如何?
天家龙气浩荡,皇子众多,何必困守一人之侧,徒惹烦恼。
敏敏听她如此说,眼底渐渐燃起明亮的光,那点不确定的阴霾被这真诚的赞赏一点点驱散。
她重重点头,反握住苏姝姝的手,力道坚定:
“兰福晋,这是我的心愿,我定当全力以赴。”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却多了几分沉稳。
“勇于追爱之人固然可敬,但我更愿你能坚持做自己。”
若曦也走上前来,轻声说道,眼中流转着复杂的光芒,似是回忆,又似是感慨,“无论为何而舞,为谁而舞,舞中的那个你,才是最动人的。”
“多谢若曦,多谢兰福晋。”
敏敏展颜一笑,那笑容虽不似往日毫无阴霾,却更添几分动人心魄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那身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眼波如星,竟有种破茧成蝶般的惊艳。
─────
饯行宴上,火把猎猎,觥筹交错。
当若曦与敏敏格格登场时,喧嚣的宴席霎时安静下来。
鼓声起,如马蹄踏荒原。
敏敏格格的身影随之舞动,那袭红衣不再是静默的华服,而化作了燃烧的火焰,化作了奔腾的血脉,化作了草原儿女灵魂中最奔放不羁的那一部分。
旋转、腾挪、回眸,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充满力量,银铃清响应和着鼓点,裙袂飞扬似烈焰燃烧。
现在的她不像是那个为情所困、患得患失的少女,而是在舞蹈中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强大、自信、光芒万丈。
一曲舞罢,满座皆惊,片刻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骤然爆发。
连万岁爷都抚掌大笑,盛赞蒙古王爷苏完瓜尔佳教女有方,得此瑰宝明珠,不仅是草原的骄傲,今日一舞,更令御驾此行增色不少。
敏敏静坐于父亲身侧,平复气息,垂眸不语,神情是前所未见的沉静与疏离。
方才起舞之时,她未曾分神想到十三爷半分。
她的心、她的魂、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只全心沉浸在翩跹律动之中,感受着力量从体内迸发,享受着众人惊艳、赞叹、欣赏的目光。
如一团独自燃烧的火焰,又如乘风欲起的鹰,无需依傍任何人。
“臣女特以此舞为陛下饯行,希望皇上喜欢。”
听到皇上的夸赞,她站起身,举杯敬上,仪态落落大方,声落从容,仿佛一夕之间褪去了所有少女稚气,显出一种近乎凛冽的明亮与成熟。
皇上朗声大笑,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随这热烈欢快的舞蹈一扫而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苏完瓜尔佳王爷望向女儿,目光欣慰而骄傲——他捧在掌心精心呵护的明珠,终究褪去青涩,挣脱困囿,绽放出了属于自己、足以照耀他人的璀璨光芒。
敏敏周身流转着自信的风采,她饮尽杯中酒时,眼波不经意般扫过席下,落向十三爷的方向。
却见他并未看向这边,只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眉宇微蹙,神思早已飘远,不知落在了何处。
十三阿哥确实有些坐立难安。
宴席喧嚣,歌舞升平,他却只觉得烦闷。
这几日,他总会反复梦见那日帐中的情景。
梦中她主动靠近,气息交织,温香软玉在怀,在他身下辗转承欢,眼角眉梢染着惊心动魄的媚意……
每至情动深处,他便蓦然惊醒,抚着身旁空荡冰凉的席榻,心中五味杂陈,悸动与愧疚交织,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添寂寥。
那感觉如同中了某种无解的蛊毒,越是压抑,反弹得越是凶猛。
于是在御驾回京前,他鬼使神差地打发身边的小太监去打听八爷府眷车驾停驻的位置,假作无意般踱步经过那一片区域。
“十三爷吉祥。”
他来回徘徊两次,心思翻涌,终于见到她扶着侍女巧慧,缓缓自另一边走来。
日光熹微,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似乎清减了些,但那双眼睛望过来时,依旧清澈,却又好似带着小钩子。
“小八嫂不必多礼……”
他眼神微闪,竟有些不敢直视,目光游移了一瞬,方才斟酌着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
“先前所说之事,可需我相助?”
他指的是那日她大胆提出的、关于摆脱困境的事情。
苏姝姝松开巧慧的手臂,在侍女瞬间睁大的惊诧注视下,坦然向前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十三爷若愿相助,自然也好;若不便,我亦有办法达成。”
她抬起眼,语气笃定,目光清亮如寒夜之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魅力,竟让他心口莫名一悸,漏跳了半拍。
“那我……便静候小八嫂佳音。”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坦荡与锐利,匆匆颔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去,背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仓促。
巧慧这才走上前来,面色微白,指尖冰凉,却强作镇定,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道:
“主子,行装都已收拾妥当,我们该上车了。”
“走吧。”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远去的背影,只是轻轻握住巧慧冰凉的手指,察觉到侍女的细微颤抖。
她遥望了一眼京城方向,天际线灰蒙蒙的,如同未来莫测的前路。
“巧慧,”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此去京城,前路未卜。若你此时反悔,我可禀明八爷,送你回西北故里,必不让你受牵连。”
“主子!”
巧慧震惊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泪光,不是害怕,而是某种被质疑忠诚的难过与委屈,“奴婢自小跟随您,从未想过离开!纵是刀山火海,奴婢也愿终生追随主子,绝不反悔!”
“好。”
苏姝姝握紧了她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主仆二人相携着,走向那辆标志着八贝勒府徽记的马车,车帘垂下,也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
御前车队浩浩荡荡,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即将驶入京畿地界。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消息却悄然在随行人员中传开——八贝勒的侧福晋马尔泰·若兰因连日的舟车劳顿,体力不支,竟突发晕厥。
万岁爷听闻后,丝毫未曾过问,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反而在见到八贝勒闻讯后神色大变,甚至不及整饬仪容便着急忙慌地亲自去请召太医,言行间失了往日从容、几近失措险些冲撞圣驾时,不由得龙颜微沉,流露出明显的不愉之色。
御前大太监李德全何等精明,冷眼旁观,将帝王的不悦看在眼里。
他寻了个空隙,私下里含蓄地提点了在御前伺候的若曦两句,言语虽委婉,意思却明白:令姐之事,已引圣心不悦,八爷此举,颇为不智。
若曦得闻此事,只觉不可置信,手脚一阵发凉。
八爷?
在她眼里那位永远温润如玉、行事缜密、处处以大局为重的八爷?
竟会为了姐姐如此失态?甚至不顾御前礼仪,险些冲撞了皇上?
这怎么可能?在她的印象里,八爷一直是谦谦君子,端方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凡事谋定而后动,何以会为了姐姐变得如此……不管不顾?
她想到这里,心口猛地一颤,一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讶异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立刻转身,匆匆寻来纸笔,手微抖着修书一封,言语间尽是焦灼与劝诫,封好后立刻吩咐贴身的小太监,务必尽快送到八爷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