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公寓的清晨,总是始于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喧嚣交织的协奏曲。
窗外,是人间都市寻常的车水马龙;窗内,是妖怪们不寻常的苏醒方式。或许是阿蛮在厨房用石拳捶打某种韧性极强肉类的沉闷“咚咚”声,或许是小瞳养的那几只琉璃鸟儿用幻影般的翅膀演奏的空灵鸣叫,又或许是某个角落传来书本自动翻页的“沙沙”轻响。
林泉站在公共厨房的灶台前,小心地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皮蛋瘦肉粥。浓郁的米香混合着皮蛋的特殊风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左手稳当地扶着锅柄,右手执勺,均匀地画着圈——虽然他偶尔还是会下意识地想要用上两只手,然后才恍然惊觉,那空荡的右袖管早已被仔细地折叠、别好。
距离“归墟之扉”在后院显现,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那场几乎将公寓推向毁灭边缘的危机,最终以一种近乎僵持的诡异平衡暂时稳定下来。九方先生倾尽所有,结合墨老留下的部分古老阵图,以及星陨阁弟子提供的星轨测算,在原有结界内部,又构筑了三层闪烁着不同光泽的辅助封印,像一道道枷锁,勉强束缚住了那道无声旋转的暗紫色裂隙。
它依然在那里,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所有人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至少,它暂时停止了扩张,那股令人窒息的吸力和冰冷的死寂感也被限制在了后院狭小的范围内。
生活,不得不继续。
对于林泉而言,失去右臂的痛楚,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烙印。每一次看到那截空袖管,都会清晰地提醒他那一战的惨烈,以及……那道因他而出现的“门”。自责如同附骨之疽,在某些寂静的深夜悄然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他没有让自己沉溺其中。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却也更加努力地融入这个家,用他仅存的左手,去承担更多力所能及的事务——烹饪、整理、协助白先生分拣药材,哪怕只是帮墨老(在墨老沉寂后,由九方暂代管理)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书架。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消他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
“好香啊,林泉哥哥!”一个活泼的声音打破了厨房的宁静。小瞳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脑袋上还沾着几根不知从哪儿蹭来的彩色绒毛,她翕动着小巧的鼻子,眼巴巴地看着锅里,“今天也是超——级好吃的粥吗?”
“嗯,马上就好。”林泉回过神,对着她微微笑了笑。小瞳纯粹的快乐,总是能轻易驱散一些阴霾。
早餐时间依旧是公寓最热闹的场合之一。长长的餐桌旁,形态各异的“家人”们聚集在一起。阿蛮捧着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喝得震天响;白先生优雅地用瓷勺小口品尝,偶尔会温和地评论一句“火候恰到好处,对调理内息有益”;就连总是神出鬼没、一脸“生人勿近”的赤影,也会准时出现在餐桌的角落,默不作声地快速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他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好奇地伸出一缕,轻轻触碰一下林泉空荡的右袖阴影,又迅速缩回。
九方先生坐在主位,脸色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温和。他看着眼前这喧闹又和谐的景象,目光最终落在林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与探究。
饭后,众人各自散去。九方叫住了正准备去书房整理书架的林泉。
“林泉,”九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墨老的书房最里层,靠西墙的那个紫檀木书架,上面有些年久失修的卷轴和皮卷,需要重新归类晾晒,防止虫蛀。你今日若有空,便去整理一下吧。有些古籍年代久远,材质特殊,动作务必轻缓。”
“好的,九方先生。”林泉点头应下。他知道那间最深处的书房,里面存放的多是墨老珍藏的、最为古老甚至堪称孤本的典籍,平时极少对外开放。九方让他去整理,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木质特有清香的书房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涸墨汁以及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处的琉璃窗,被切割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卷轴、竹简、线装书,甚至还有一些刻画在兽骨或石板上的奇异符号。
林泉按照九方的指示,找到了那个靠西墙的紫檀木书架。它确实显得格外古旧,上面许多皮卷的边缘已经起毛,颜色也变得深暗。
他搬来梯子,用左手小心翼翼地将高处的卷轴一册册取下来,用柔软的细毛掸子轻轻拂去灰尘,然后分类放在铺着白色软布的长桌上。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林泉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外界的烦恼。
就在他取下书架顶层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用暗褐色兽皮包裹的卷轴时,异变发生了。
那卷轴入手冰凉,质地异常坚韧,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力量。当他用左手轻轻拂去表面的积尘,解开那不知何种生物筋络搓成的系绳时,一股微弱却无比苍凉古老的气息,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叹息,悄然弥漫开来。
缓缓展开卷轴,里面的“文字”并非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它们更像是一幅幅扭曲的、流动的符号,由深褐近乎黑色的墨迹勾勒而成,隐隐泛着暗金的光泽。这些符号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奇怪的是,当他凝神注视时,一些模糊的意象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扭曲的门扉、流淌的星河、交织的光与影、以及……一个孤独站立在界限之上的背影。
这并非人类或已知妖怪的文字!林泉心中一震,立刻意识到了这点。他尝试着将自身那微弱的精神力,如同触须般小心翼翼地探向卷轴。
轰!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又像是触动了某个古老的开关。他脑海中的那些模糊意象骤然变得清晰无比!不再是静态的画面,而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信息流!
他“看到”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世界的边界如同透明的薄膜,薄膜之外,是无数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气泡”(那是其他世界?);他看到一些强大的存在,试图穿越这些薄膜,有的成功,带来交流与融合,有的失败,引发灾难与崩坏;他看到一个古老的家族,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奇异的力量,世代守护在那些最脆弱、最重要的“边界点”旁,维系着某种危险的平衡……
这些信息碎片杂乱无章,却又指向一个共同的核心——
“守门人”
一个称谓,如同洪钟大吕,在他灵魂深处轰然回响!
紧接着,一段相对完整、清晰的“信息块”如同被筛选出来般,涌入他的意识:
“夫守门者,非拒非迎,通两界之津梁,衡光暗之权柄。其血为钥,其魂为契,维序守常,护宇内之安平。然权柄亦诅咒,宿命即枷锁,世代镇守,终焉孤寂……”
(守门人,并非拒绝也非迎接,是沟通两个世界的桥梁,平衡光与暗的权柄。他们的血脉是钥匙,他们的灵魂是契约,维持秩序,守护宇宙内的安宁。然而权柄也是诅咒,宿命就是枷锁,世代镇守,最终归于孤寂……)
林泉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这描述……这描述与他那能看见“妖气”、感知甚至影响能量流动的诡异能力何其相似!“通两界之津梁”,“其血为钥”……
难道……自己这自幼被视为不祥、带来无数困扰和排斥的能力,并非诅咒,而是源自某个古老家族的……“血脉”?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根浮萍,是偶然获得异能的孤儿。可这卷古老的、绝非伪作的皮卷,却似乎在告诉他,他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沉重的、关乎世界平衡的……宿命?
林泉猛地从那种信息冲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额头已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左手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皮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的心脏依旧在剧烈地擂动,震得他空荡的右肩断口处都传来隐隐的幻痛。
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皮卷上那些仿佛活过来一般、缓缓流动的暗金色符号。阳光透过琉璃窗,正好落在卷轴上,那些符号在光线下似乎闪烁着更加神秘的光泽。
“守门人……血脉……钥匙……桥梁……”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碰撞,与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那莫名其妙的能力、乃至后院那道因他而出现的“归墟之扉”……所有线索似乎都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赤影那破碎的警告——“容器……的共鸣……亦或诅咒……”——再次清晰地回响起来。
难道,一切并非偶然?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引动这一切的“钥匙”?不仅仅是“归墟之扉”,甚至他整个人生,从被孤儿院收养,到被九方先生带回公寓,再到如今……这一切的背后,是否都笼罩在这名为“守门人”的宿命阴影之下?
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窥见自身根源的悸动,如同冰与火的激流,在他心中疯狂交织。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渴望归属的孤儿林泉,一个沉重得超乎想象的身份,正透过这卷古老的皮卷,向他揭开神秘的一角。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书房的门,望向客厅的方向。九方先生此刻,应该正坐在那里品茶。
林泉深吸一口气,将剧烈的心跳强行压下。他小心翼翼地将皮卷重新卷好,握在左手中,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必须去问个明白。
九方先生,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迈开脚步,走向书房门口,步伐因为内心的激荡而显得有些僵硬。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而那卷暗褐色的古老皮卷,在他紧握的左手中,仿佛正无声地燃烧着,即将引燃一段被尘封了无数岁月的……
秘密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