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楼,天字号房。
陈十三在榻上盘膝静坐,吐纳绵长。
“咚、咚。”
房门被叩响。
门外是店伙计谦卑的声音。
“大爷,有您一封信。”
林薇快步上前开门,从伙计手中接过一个素面锦囊,又递上一块碎银。
“有劳了。”
她关上门,将锦囊呈给陈十三。
陈十三睁开眼,一道精光在眸底敛去。
他接过锦囊,入手极轻,里面只有一张纸。
拆开。
一张折叠的纸条滑入掌心。
纸上只有一行字,字迹瘦劲,锋芒毕露。
“子时,城南破庙,一个人。”
林薇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
“公子,这……”
“鱼儿要咬钩了。”
陈十三指尖内力一吐,纸条当即化作飞灰,他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从他踏入姑苏城起,无数道视线便从暗中窥来。
钱家的。
官府的。
天剑山庄的。
还有烟雨楼的。
整座姑苏城,就是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他,就是那只闯入网中央,最显眼、最肥美的大扑棱蛾子。
在这种监视下,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剑客,不可能轻易露面。
一个人去。
是试探,也是诚意。
……
子时。
姑苏城南,破庙。
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窟窿里漏下,照得缺了半边脑袋的泥塑神像鬼气森森。
蛛网在风里轻晃,积年的灰尘呛得人喘不过气。
陈十三负手立于神像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阵微不可察的衣袂破风声,自神像后方响起。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飘落,足尖无声点在断裂的横梁上,居高临下。
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你是何人?为何会有此物?”
面具下,传出的声音被刻意压着,沙哑而紧绷,充满了警惕。
陈十三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月光下,他那张属于“王辰”的平庸面孔,开始诡异地扭曲。
皮肉下的骨骼,发出细微的错位声。
不过眨眼之间,一张全新的,更为年轻、也更为清秀的面容,取代了之前的伪装。
横梁上,那道黑影的身形,猛地一僵。
面具后的呼吸,停了。
随即,一声轻笑打破死寂,笑声里带着压不住的戏谑。
“陈十三?”
那道身影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沙哑的伪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股熟悉的、清冷中带着一丝别扭的语调。
“你这换脸的本事,可比你的剑强太多了。”
来人,正是黑风山并肩作战的蒙面剑客,小白。
陈十三扯了扯嘴角。
“彼此彼此。你这藏头的功夫,也比你说话好听。”
小白,不,慕容白,走上前来,在三步外站定。
他透过面具孔洞打量着陈十三,眼神复杂。
“你怎么会来姑苏?”
“公干。”
陈十三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语气一肃。
“我如今是巡天鉴紫衣巡察使,奉女帝密令,来姑苏彻查雷惊涛失踪一案。”
“巡天鉴?”
“紫衣巡察使?”
慕容白的笑意,在听到这几个字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沉重得让人窒息。
“你不该来。”
他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更不该查这件事。”
“天剑山庄是座活地狱,你再查下去,会把命丢在这里!”
“立刻回京城去,永远别再踏足江南!”
陈十三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雷惊涛是我的同僚,我奉的是女帝密令。”
“无论他是生是死,我必须给他,给巡天鉴,一个交代。”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逼人,直刺那张银色面具。
“小白,你我并肩作战过,算是朋友。”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
慕容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月光下,他戴着面具的身影显得无比孤寂。
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许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是无尽的疲惫与痛苦。
最终,他缓缓抬手,摘下了那张跟了他三年的银色面具。
面具摘下。
一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
剑眉之下,那双眼睛里再无寒潭般的清澈,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挣扎。
“我叫慕容白。”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剑山庄庄主,慕容寒,是我的父亲。”
陈十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却依旧让他心头剧震。
慕容白没有给他发问的时间,自顾自地开始讲述,像在揭开一道早已溃烂流脓的伤疤。
“五年前,一切都变了。”
“我的父亲,为了突破归真境,追求所谓的天人大道,他疯了。”
“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本上古邪功——”
他闭上眼,声音发颤。
“《万剑归魂诀》。”
陈十三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是一门……禁忌魔功。”
慕容白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恐惧。
“它能强行剥夺其他剑修的修为、剑道感悟,乃至神魂,尽数掠夺,融于己身!”
“而被他抽干一切的人,并不会死。”
“他们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一具只保留着生前战斗本能,却毫无意识、任由他操控的……”
“‘剑傀’。”
陈十三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他终于明白,苏媚为何说天剑山庄像一座坟墓,毫无活人气。
“所以……”陈十三的声音有些干涩,“近年来名动江湖的‘剑冢试炼’……”
“试炼?”
慕容白惨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
“那根本不是机缘!”
“那是我父亲为自己准备的‘人丹’盛宴!”
“是一场收割天下剑道天才,将他们炼成‘剑傀’,再吞噬他们剑魂的……阴谋!”
“我曾拼死劝阻,他却骂我妇人之仁,视我为他剑道之路最大的阻碍,甚至对我动了杀心。”
“是青松长老暗中传递消息,我才逃了出来。”
“我的母亲,也因替我求情,被他软禁至今。”
他说到这里,再也无法抑制。
一拳,狠狠砸在身旁残破的石墙上。
“轰!”
石墙崩裂,烟尘四起。
极致的痛苦让他俊美的脸庞扭曲变形。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转瞬即逝。
陈十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言安慰。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只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雷惊涛呢?”
慕容白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中的痛苦化为了一丝庆幸。
他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雷惊涛,没死。”
“巡天鉴紫衣巡察使的身份,保住了他的命。”
“他被我父亲关在山庄最深处的地牢里。”
慕容白看向陈十三,语气无比复杂。
“我父亲再怎么疯狂,也还没到敢公然与整个朝廷为敌的地步。”
“他很忌惮一个人。”
“巡天鉴指挥使,白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