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顺着闽江而下,风帆吃足了力,船行得比预想中要快。江面开阔,水势平缓,两岸时而是起伏的丘陵,茶园梯田层叠如画;时而是茂密的榕树林,气根垂落如帘。比起之前陆路的艰险与水路的颠簸,这段航程显得平静许多。
苏晏晏渐渐习惯了船舱里混杂的气味,甚至能从中分辨出不同货物的气息——武夷岩茶的醇厚、笋干的清冽、樟木箱的沉静。她将买来的番椒取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下些许粉末,凑近鼻尖轻嗅。那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与中土茱萸的温辛、姜的暖辣截然不同,更烈,更有一股独特的燥热感。她不敢多用,只取了一丁点混入随身带的盐中,在午间就着干粮尝了尝,舌尖立刻传来一阵灼热的刺激,随即是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这东西……倒是驱寒提神。”她心想,或许在潮湿的沿海地带,这种香料会别有用途。
苏十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上,或是帮着船工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或是沉默地观察着江面与两岸。他的存在让船工们起初有些拘谨,但见他做事利落、言语不多,也渐渐习惯了这个沉默的搭船人。偶尔,船老大会递给他一袋水烟,他摇摇头,依旧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同一尊守护神。
璎珞则对船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不敢去危险的船边,就趴在货堆旁,看船工们收放缆绳、升降船帆,看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看空中盘旋的水鸟。苏晏晏怕她无聊,便用买来的笋干,加上一点点糖和猪油,在借用的灶火上慢慢烘烤,做成咸甜可口的小零嘴给她磨牙。笋干经过烘烤,散发出焦香,混合着猪油的润和糖的甜,别有一番风味,连船工们闻到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航行的第二日夜里,天气骤变。起初只是起了风,吹得船帆猎猎作响,很快,乌云蔽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江面顿时一片迷蒙。风浪渐起,货船开始剧烈地颠簸。
船老大在雨中大声呼喝着,指挥船工降帆、稳住船舵。货舱里,堆放的货物随着船身倾斜而发出碰撞的声响。璎珞被惊醒,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苏晏晏的衣襟。苏晏晏也是心中惴惴,她紧紧搂住璎珞,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一根固定的缆绳,努力维持平衡。
舱口光线一暗,苏十三带着一身水汽弯腰走了进来。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雨水顺着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看了一眼紧紧相依的母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她们身边,用自己宽阔的背脊挡住了从舱口缝隙灌进来的冷风和雨水,同时伸出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旁边一个快要滑落的货箱。
他的到来,仿佛定海神针。苏晏晏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热气息和那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璎珞也将小脑袋从苏晏晏怀里探出来,小声叫了句:“十三哥哥。”
风雨声、浪涛声、船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货舱在风浪中起伏,如同一个脆弱的摇篮。然而在这小小的角落里,因一人的守护,竟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苏十三的目光在昏暗中扫过苏晏晏略显苍白的脸和璎珞依赖的眼神,记忆中似乎有什么画面翻涌——同样是风雨交加,同样是需要守护的人,但那感觉更加惨烈,充斥着金戈铁马与绝望的嘶吼……他闭了闭眼,将那些混乱的碎片强行压下。此刻,他只需守护好眼前人。
这场夜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约莫一个时辰后,风浪渐息,雨声停歇,只剩下船舱外滴滴答答的余响。乌云散开,一弯新月重新露出云端,清辉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危机解除,船老大派人下来查看货物情况,见无大碍,也松了口气。苏十三这才起身,对苏晏晏低声道:“没事了。” 然后便又默默回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
苏晏晏看着他那消失在舱口的、依旧滴着水的挺拔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感激,是依赖,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一时也分辨不清。
她轻轻拍着重新睡去的璎珞,听着船底汩汩的水声。经过这一夜风雨,她忽然觉得,前路的艰难或许就如这闽江夜雨,来得突然,但只要身边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有必须守护的人,便总能撑过去。
天光微亮时,货船驶入了一段更加开阔的江面,两岸地势渐平,远处已可见零星的渔村和大片大片的滩涂。空气中咸湿的海风气息越来越浓。
船老大在船头喊道:“客官,前面快到闽江口了!过了口子,就是海!咱们离福州不远啦!”
海!苏晏晏抱着璎珞走到船边,极目远眺。江海交汇之处,水色分明,浩渺无垠的大海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一种与江河、湖泊完全不同的壮阔与深邃。
泉州,就在那片蔚蓝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