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孜古丽像一股裹挟着戈壁风沙与绚丽色彩的旋风,重新席卷了喀什小院往日的宁静。她从艾德莱斯绸村庄带回的,不仅是几块流光溢彩的绸缎碎片和那包鼓鼓囊囊、散发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染料矿物,更是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灼热的创作冲动。她的回归,瞬间打破了艾尔肯凭借“喀什噶尔蓝”的成功而建立起的、那种内敛而稳定的气场,将小院的节奏拉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略带混乱的喧嚣之中。
“老师!老师!你看这个红!”阿孜古丽几乎是一进院子就冲到了工作台前,也顾不上洗手,就用沾着旅途尘土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从村庄带回的赭红色矿物粉末,献宝似的举到阿娜尔古丽眼前,“莎依拉大婶说,这是她们祖传的方子,用戈壁滩上一种特别的石头磨的,叫‘火焰山的眼泪’!烧出来会不会像最正的艾德莱斯绸那么红?我们试试吧!”
她又拿起一块织有繁复金色葵花图案的绸缎边角,贴在素白的陶坯上比划,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还有这个花纹!刻在陶罐上一定好看!就是太密了,怎么用陶土表现出来呢?能不能像织布一样,用不同颜色的泥条来‘织’出图案?”
她叽叽喳喳,问题像连珠炮,思维跳跃得让人跟不上。艾尔肯被她惊动,从工作室里探出头,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杂物”和兴奋得团团转的阿孜古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缩了回去,继续摆弄他那些排列整齐的釉料试片。对他而言,阿孜古丽带来的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混乱”,是对他刚刚建立起的、井然有序的探索步伐的一种干扰。
阿娜尔古丽没有立刻回答阿孜古丽连珠炮似的问题,她接过那撮“火焰山的眼泪”,在指尖轻轻捻开,对着光仔细观看粉末的细腻度和色泽,又拿起那块艾德莱斯绸,手指抚过上面精密交织的经纬,眼中流露出专业的审视。
“颜色很正,质地也特别。”她放下粉末,看着阿孜古丽灼灼的目光,语气平和而带着引导,“但是古丽,你要想清楚,你想用陶土和火,来表达艾德莱斯绸的什么?是它的颜色?还是它的纹理?或者是它那种‘织’出来的感觉?直接模仿颜色,可能烧不出绸缎的光泽;照搬花纹,陶土的质感可能承载不了那么细密的线条。你得找到陶土自己的语言,去说绸缎的故事。”
这番话像一阵微风,稍稍吹散了阿孜古丽头脑中的燥热。她愣了一下,捧着那块绸缎,若有所思:“陶土自己的语言……”
“对,”阿娜尔古丽点点头,指向工作台另一边艾尔肯那些成功的釉片,“你看艾尔肯烧出的蓝色,它不是天空,也不是湖水,它就是陶土在火焰里变成的、独一无二的‘喀什噶尔蓝’。你想表现的‘红’,也不应该仅仅是绸缎的红,而是属于陶土的、经过窑火淬炼的‘红’。”
阿孜古丽似懂非懂,但兴奋劲儿收敛了一些,开始真正沉下心来思考。她不再急着把所有想法都立刻付诸实践,而是抱着那块艾德莱斯绸,坐在院子的老杨树下,一坐就是半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绸缎的纹理,眼神放空,仿佛在努力进行一种跨越材质的“翻译”。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呈现出一种有趣的景象。一边是艾尔肯的“静”:他沉浸在自己的釉色体系里,继续有条不紊地试验着不同矿物配比和烧成曲线,记录、观察、调整,节奏稳定得如同钟摆。另一边是阿孜古丽的“动”:她尝试用各种方法将纺织灵感融入陶艺。她试着将不同颜色的陶土揉捏在一起,想做出晕染的效果,却往往混成一团脏色;她尝试用极细的刻刀在坯体上刻画绸缎的纹理,但陶土的脆性常常让精细的线条崩断;她甚至异想天开地想用釉料模拟出经纬交织的肌理,结果烧出一片模糊的混沌。失败品很快堆满了她工作台的角落。
挫折感开始浮现。阿孜古丽对着又一次烧制失败的、色彩浑浊不堪的陶片,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偷偷瞄向工作室里心无旁骛、不断产出成功釉片的艾尔肯,眼神里混合着羡慕和不甘。
阿娜尔古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没有急于指导,而是在一个傍晚,将两人叫到阿以旺炉火旁。炉台上,一边放着艾尔肯烧制的那片纯净深邃的“喀什噶尔蓝”试片,另一边放着阿孜古丽从村庄带回的那块色彩浓烈、图案精美的艾德莱斯绸。
“艾尔肯,”阿娜尔古丽先开口,拿起那片蓝色试片,“你这片蓝,好在哪里?”
艾尔肯沉默片刻,低声道:“匀,净,透。泥、釉、火,说到一处了。”
“说得对。”阿娜尔古丽赞许地点点头,又拿起那块艾德莱斯绸,问阿孜古丽,“古丽,你觉得这块绸子,又好在哪儿?”
阿孜古丽看着绸缎上跳跃的色彩和繁复的花纹,脱口而出:“颜色鲜亮!花纹热闹!看着就让人高兴!有……有活气!”
“也没错。”阿娜尔古丽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炉火的光映照下,蓝色的沉静与绸缎的绚烂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你们看,一个追求的是极致的纯净、和谐、内在的光泽,像深潭的水。一个追求的是丰富的层次、热烈的节奏、外在的绽放,像节日的巴扎。没有谁更好,只是美的不同面相。”
她看着两个年轻的学徒,语气深沉:“手艺的根,是相通的,都是对材料的理解,对火候的把握,但开出的花,可以千姿百态。艾尔肯的‘守正’,是让根扎得更深,汲取最纯粹的营养。阿孜古丽的‘出奇’,是让枝叶伸向更广阔的天空,接触更多的阳光雨露。根深,才能叶茂;但只有枝叶繁茂,大树才能显现出它全部的生命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你们的路子不一样,不是谁对谁错,而是可以互相照见的镜子。艾尔肯,你的‘稳’,能不能给古丽的‘活’一个结实的骨架?古丽,你的‘活’,能不能让艾尔肯的‘稳’多一些生动的表情?”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上。艾尔肯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阿孜古丽那些“失败”的作品,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关于色彩和肌理的可能性。阿孜古丽也若有所悟,看向艾尔肯那片纯净的蓝色,仿佛明白了“节制”与“精准”的力量。
这次谈话之后,小院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孜古丽不再盲目尝试,她开始仔细观察艾尔肯处理釉料的方法,学习他那种耐心研磨、精确配比的态度。她甚至鼓起勇气,拿着那块“火焰山的眼泪”矿物,走到艾尔肯的工作台前,小声请教:“艾尔肯大哥,这个……怎么磨才能最细?直接调水就行吗?”
艾尔肯愣了一下,看着阿孜古丽难得谦逊的表情,沉默地接过矿物块,放在研钵里,示范起缓慢、均匀的研磨动作,并用生硬的语调补充了一句:“水,慢慢加。一次太多,结块。”
阿孜古丽学着他的样子,耐心研磨起来。艾尔肯则偶尔会看似无意地走到阿孜古丽的工作台前,扫一眼她那些画满了夸张色彩构成的草图,虽然依旧不置可否,但紧抿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一丝。
几天后,阿娜尔古丽提出了一个建议:“艾尔肯,你用你掌握的最稳的釉料,给古丽拉的那个粗陶小罐上釉,就用单色,要均匀。古丽,你在釉子干之前,用工具在釉面上,试着划出你从艾德莱斯绸上感受到的、最流动的那几根线条。我们看看,稳的底子上,能不能长出活的纹路。”
这是一个简单的合作,却是一个重要的开始。艾尔肯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上釉,釉面平整如镜。阿孜古丽屏住呼吸,用刻针在未干的釉面上,划下了几道流畅奔放、充满韵律感的曲线,如同绸缎上随风飘动的流苏。
作品送入窑中,这次烧制,似乎承载了比以往更多的期待。出窑那天,当那只小罐被请出时,所有人都围了上去。艾尔肯均匀的釉色,成功地衬托出阿孜古丽刻画的线条,那些线条在温润的釉面下,仿佛真的具有了流动的质感,静中有动,朴拙中见灵巧。虽是一件小品,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张力。
阿孜古丽兴奋得脸颊通红,艾尔肯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阿娜尔古丽拿起那只小罐,满意地点点头:“看,这就是‘和鸣’。不是谁吞没了谁,而是你的声音和我的声音,合在一起,成了更动听的曲子。”
炉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小院的夜空下,一场关于守正与出奇、深度与广度的和鸣,刚刚奏响了第一个清澈的音符。而这序曲之后,必将迎来更加恢弘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