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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组的检阅,如同一阵强劲而清澈的秋风,吹散了“古丽之家”上空最后一缕不确定的薄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明朗与肯定。那份来自国家级专业领域的认可,不仅是对过去数年坚守的最高褒奖,更像一面镜子,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价值与未来可能的方向。小院里的气氛,在经历短暂的紧张后,沉淀为一种更为深厚的自信与从容。

然而,生命的节奏自有其章法,不会因外界的喧嚣或肯定而改变分毫。当秋天的阳光一日比一日变得柔和,空气中的凉意渐渐加深时,买买提大叔的身体状况,如同季节更替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深秋的沉寂。

他的精力明显不济了。大多数时间,他都安静地靠在阿以旺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就着天窗投下的光线,闭目养神,或者用那双日渐浑浊却依然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熟悉的一切——那些陶器、工具、偶尔飘落的树叶,以及我和阿娜尔古丽忙碌的身影。他说话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但每当阿娜尔古丽拿起相机,或者我整理订单记录时,他依然会用目光追随着我们,眼神里是难以言喻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眷恋。

我们知道,离别的时刻正在一天天临近。但这一次,预感到的悲伤并没有带来慌乱或绝望,反而催生了一种奇异的、庄重的宁静。我们不再试图去改变什么,而是更加珍惜每一个当下,努力让最后的时光充满尊严与温暖。

阿娜尔古丽的工作重心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转变。她不再急于记录新的创作或外界的动态,而是将镜头更多地对准了买买提大叔本身。她拍摄他睡着时安详的侧脸,拍摄他布满老年斑却依然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毯子的动作,拍摄阳光在他银白发丝上跳跃的光晕,拍摄他凝望某件陶器时眼中闪过的、遥远而温柔的光芒。这些影像,不再是为了传播或存档,而是一种私密的、充满敬意的告别记录,是对一个生命即将圆满谢幕的深情凝视。她也在加紧整理之前所有的影像和录音资料,仿佛要在最后时刻到来前,为大叔毕生的技艺与智慧,建立起一座最完整的数字丰碑。

我的角色,则更像一个默默的守护者和协调者。我细致地照料着大叔的饮食起居,确保他的舒适。同时,我开始更加有条理地梳理“古丽之家”的所有资源、客户网络、合作协议以及财务状况,确保在任何情况下,这条我们共同打造的航船都能平稳运行。我也开始更主动地与帕米尔传习点的艾山沟通,将一些日常运营的经验和注意事项逐步移交,鼓励他们更加独立地思考和决策。这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和准备。

最令人动容的,是买买提大叔自己。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平静地接受着生命的自然律动。一天下午,阳光很好,他精神稍好,示意阿娜尔古丽拿来纸笔。他用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画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歪斜的螺旋纹图案。然后,他指着图案,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再指向我和阿娜尔古丽,最后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山方向,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阿娜尔古丽俯下身,仔细倾听,然后含着泪,对我翻译道:“大叔说……这个纹样……叫‘流水不断’……从这里(他的心)……流到你们那里……再流到……帕米尔的娃娃们那里……不要……断……”

那一刻,我和阿娜尔古丽的泪水终于决堤。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一种超越生死的精神传承所震撼的泪。大叔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用他仅存的气力,完成了他作为匠人师者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嘱托——将传承的接力棒,清晰地、郑重地交到了我们手中。那个简单的螺旋纹,不再是一个图案,而是一个滚烫的、充满生命力的符号,象征着技艺之河奔流不息。

深秋的一个凌晨,天色未明,万籁俱寂。买买提大叔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了,面容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沉睡。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如同秋叶静美地回归大地。

小院里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只有一种巨大的、沉静的悲伤弥漫在空气中。我和阿娜尔古丽按照大叔生前所愿,为他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穆斯林葬礼。许多得知消息的老客户、古城里的老街坊,甚至帕米尔传习点的艾山也连夜赶来,默默地前来送别。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无声的敬意和缅怀。

葬礼结束后,小院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但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感到孤单或失落。阿以旺里,大叔常坐的矮榻依旧在那里,他摩挲过的陶器依旧在架上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座土窑也依旧沉默地矗立在角落。一切都留有他深深的印记。他的生命似乎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化作了这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土一陶,与我们同在。

阿娜尔古丽将大叔最后画下的那个螺旋纹,精心刻在了一块烧制好的陶板上,挂在了阿以旺最显眼的位置。她说:“这不是句号,这是一个乐章结束时的延长音,预示着下一个乐章即将开始。”

是的,买买提大叔的乐章奏完了,他的一生,是一曲与泥土和火焰合奏的、充满尊严与智慧的华丽乐章。而“古丽之家”的乐章,还远未结束。我和阿娜尔古丽,以及远在帕米尔的艾山和阿迪力们,将成为新的乐手。我们肩负着将那“流水不断”的旋律继续演奏下去的责任,将它传得更远,奏得更响。

秋意已深,冬日的脚步依稀可闻。但小院里,炉火依旧会燃起,陶轮依旧会转动,阿娜尔古丽的镜头依旧会记录。未完的乐章,将在新的旋律中,迎来它的下一个篇章。

(第六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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