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烧到尽头时,我没有动。
热气卷着灰烬往上冲,把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些红睡裙女孩跪在地上,头低着,不再唱歌。她们的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整齐得像被同一个人摆好的。通道尽头有光,不是火光,是远处公寓楼里亮起的灯,一盏接一盏,像是有人在按顺序打开开关。
我低头看手里的警徽。
它还带着林昭的体温,现在开始慢慢变凉。我把它攥紧,掌心被边缘硌出一道印子。这痛感让我清醒。我知道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闪光灯亮起那一瞬,记忆回来了。
七岁那年,我不是被选中的孩子。
我是第一个走进玻璃舱的人。
我记得自己穿着白裙子,站在操作台前。林晚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她叫我“好孩子”,说今天要完成最重要的事。我点点头,走到第一具玻璃舱旁,拉开门,把一个男孩推进去。他哭了,我不看他。我又走到第二具,第三具……一共六个孩子,我都亲手送了进去。
那时我不觉得这是错的。
我觉得我在帮他们变成更好的人。
记忆断在这里。再往后,是我第一次醒来,在704室的床上,手里握着相机,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租客。原来那不是起点,是重置。
我转身看向陈砚的方向。
他的身体已经快没了。灰烬堆成一小片,风一吹就散一点。最后一点轮廓还在动,像没燃尽的纸片。我走过去,蹲下。电笔从灰堆里滚出来,停在我脚边。我捡起来,放进风衣口袋。金属外壳有点烫,但还能拿住。
“你说得对。”我低声说,“我不是谁的孩子。”
话出口的时候,风里传来声音。
不是林晚,也不是红睡裙女孩们的童谣。
是陈砚的声音。很轻,像贴着地面飘过来的。
“你既是加害者……也是幸存者。”
我没抬头。这句话落进耳朵里,没有激起波澜。我知道它是真的。我做过那些事,我也一直在逃。我用相机记录异常,其实是在找自己丢失的部分。我以为我在追真相,其实我在等一个能让我认回自己的瞬间。
现在它来了。
我站起来,往通道出口走。
一步,两步。地面有些湿,踩上去留下浅印。那黑色液体还在从炉底渗出,顺着沟槽往下流。我绕开它,没有回头看。五步之后,我停下。
光影里站着一个人。
穿深灰风衣,和我一样。头发扎成低马尾,左耳三枚银环。她背对着我,面向灯光。听到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脸和我完全相同,可眼神不一样。她的目光平静,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
她笑了。
我也看着她。
我们之间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中间是烧塌的梁柱和未熄的余火。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右耳。那里没有伤口,没有血。她的银环是完整的。
我想起林昭最后一次喊我姐姐。
我也应了一声。
那时她已经被吞进容器,声音是从风里传出来的。现在这声音又响了一遍,不是从背后,是从我心里。它不带哭腔,也不求救,就是单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消失了。
我伸手进内袋,摸到那个试剂管。
银环碎片在里面,装得严实。这是我留下的东西。如果以后有人找到这里,如果还有人想重启系统,它可以作为钥匙。我不确定那是好是坏,但我知道,不能让它彻底消失。
我把试剂管贴在胸口放好。
穿风衣的女孩依然站着。她没有靠近,也没有后退。她只是看着我,嘴角还挂着那点笑。我知道她是谁。她是那个接受了全部事实的我,是不再否认也不再逃避的我。她不是林晚的延续,也不是实验的产物。她是我在经历了所有之后,选择成为的样子。
我迈步向前。
她没动。灯光照在她身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脚边。我停下,离她还有三步距离。我能看清她风衣上的褶皱,银环的反光,甚至睫毛的弧度。她和我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你要进去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
她也不等我说话,轻轻摇头。“你已经进去了。二十年,三百多个月,几千个日夜。你一直都在里面活着,挣扎,撕裂,重组。现在门开了,你反而不敢走了?”
我还是没说话。
她笑了下,抬手指向我身后。“你看那边。”
我回头。
焚化炉只剩下骨架,金属扭曲变形,底部还在冒烟。红睡裙女孩们依旧跪着,姿势没变。黑色液体继续往外流,速度不快,但没有停。它们沿着地面裂缝爬行,像在寻找新的入口。
我再回头时,穿风衣的女孩不见了。
灯光下只有空荡的通道。
我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我的影子叠上刚才她站过的地方。地面微颤,像是有什么在下面移动。我没有停。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衣角翻飞。我摸了摸左耳,三枚银环都在,其中一枚缺了个小口。
这是我自己弄坏的。
在某个记不清的夜里,我用手抠下来的。
我继续走。
第四步落地时,听见一声轻响。
低头看,一块金属板松了,边缘翘起。下面有东西在动,缓慢地顶上来。不是手,也不是触须。更像是某种根系,在地下蔓延多年后终于找到突破口。
我没有蹲下查看。
我抬起脚,跨过那块板。
第五步落下,鞋尖几乎碰到通道边界。外面是夜,楼灯依旧亮着,一排接一排。没有风,也没有声音。整个世界安静得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站在边界线上。
身后是废墟,是灰烬,是未干的黑液。
身前是光,是街,是可能早已改变的世界。
我没有回头。
我把手放进风衣口袋,握住陈砚的电笔。它不再发烫,但还带着一点余温。我另一只手按在胸口,确认试剂管还在。
然后我迈出第六步。
脚掌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不是风,不是燃烧的噼啪声。
是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很轻,但持续不断。
我停下。
没有转身。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正从灰烬里爬出来,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出口靠近。
我的手指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