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身体越来越沉,我几乎撑不住他。他的呼吸贴在我耳边,一下比一下慢。林昭走在前面,脚步没有停,但她回头看了几次,眼神里有东西在动。
地面的血线到了尽头。
前方就是焚化炉的入口,铁门半塌,边缘扭曲变形,像是被高温熔过又冷却。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结构。那些砖不是普通的红砖,颜色更深,接近暗褐,表面有细密裂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没有立刻靠近。
相机还在我手里。我举起它,对准墙面扫过去。取景框里的画面晃了一下。墙体上全是刻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有些是新划的,有些已经发黑,嵌在墙缝里。每一处都写着同样的字——“陈妍之墓”。
数量很多。不止一处,也不是一次完成的。这些字被反复刻下,像是有人在这里一遍遍重复着某种仪式。
我放大镜头。
其中一处刻痕下方,有深色痕迹渗出。不是油漆,也不是墨水。红外模式启动后,画面变了。那不是刻上去的名字,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投影:一个女人倒在地上,穿的是护士服,胸口有一片焦黑。她的右手蜷着,掌心握着半块银环。金属边缘缺了一角,形状不规则。
我把相机转向陈砚。
他盯着屏幕,脸上的肌肉突然绷紧。下一秒,他松开我的手,整个人跪了下去。膝盖砸在碎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叫疼,只是把头埋得很低,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扯着。
“你看到了?”我问。
他没抬头,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那年冬天……她回来过一次。那天特别冷,她穿了件旧外套,站在我门口。她说要给我织毛衣,让我别怕黑。”
我说:“可你姐姐不会织毛衣。”
他摇头。“她真的不会。她连针线盒都没有。可她还是塞给我一件灰色的,说还没织完,让我藏好,别让别人碰。”
林昭蹲下来,离他不远。“后来呢?”
“后来……衣服不见了。”他喘了口气,“他们说火灾那天,所有东西都烧了。包括她的人。”
我没说话,把相机翻转,让他再看一眼那个画面。女人手中攥着的银环,缺口的位置,和他手臂上的旧疤完全一致。
他猛地卷起左袖。
疤痕露出来时,我们都静了。那道伤不是刀割,也不是烫的。它呈环形,边缘微微凹陷,像是皮肤下面曾经嵌着什么东西,后来被强行取走。现在只留下一圈褪色的印记。
“她给了我这个。”他低声说,“她说这是信物。只要我还戴着它,她就还在。”
林昭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碰那道疤,但最后没伸出去。
就在这时,焚化炉内部传来声音。
不是童谣,也不是广播。是一种很轻的摩擦声,像是布料在缓慢拉伸。接着,有个女声哼了一句调子,断断续续,音色温柔,却不属于林晚。这声音更软,带着一点疲惫,像熬夜照顾病人后的低语。
陈砚猛地抬头。
“那是……”他嘴唇发白,“那是我姐姐的声音。”
我立刻打开闪光灯,光束照进炉口。嗡鸣声停了。但那一瞬间,我看到炉膛深处有东西一闪而过——一团灰白色的纤维状组织,挂在锈蚀的金属架上,表面有细丝垂落,连接着炉壁内侧的管道。
和之前那件活衣里的组织一样。
“她在里面。”我说,“或者,她的部分还在。”
陈砚挣扎着站起来,一步往前。
我拦住他。“你现在进去,只会被利用。”
“可那是她!”他吼了一声,眼眶发红,“她没死!她一直在等我找到她!”
“她早就死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真正活着的,是把她变成工具的那个东西。”
他僵住。
林昭站起身,挡在他和炉口之间。“我们得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能贸然进去。”
话音刚落,炉腔里的声音又响了。
这次不再是哼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清晰地传出来:
“砚砚,妈妈把姐姐做成毛衣穿在你身上啦。”
语气轻松,像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是林晚的声音。可那句话说完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叠加进来,极轻,几乎听不清,只说了两个字:
“别信。”
陈砚整个人晃了一下。
我迅速把相机对准炉内,连拍三张。最后一张捕捉到炉壁反射的画面:那团纤维组织正在轻微蠕动,表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女人闭着眼,嘴角向下,像是痛苦,又像是释然。
我认出来了。
那是陈妍。
她的脸出现在活体组织中,和之前控制陈砚的那件毛衣有着相同的生物特征。这不是复制,是转移。林晚把她的身体焚烧后,提取神经残留,编织进信号载体,再通过衣物形式植入亲人的生活里。
所以陈砚会怕毛衣。
所以他每次听到“织毛衣”就会失控。
因为他早就不记得那件衣服是怎么消失的,但他记得那种感觉——穿着它的时候,背后总有一股寒意,像是有人在看他,又像是有人在哭。
“她不是保护我。”陈砚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她是被锁在里面。她一直在提醒我……可我一直没听懂。”
林昭把手放在他肩上。“现在你听到了。”
他点头,手指抠着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来。
“我要把它拿出来。”他说,“不管里面还剩多少,我都得带她出来。”
“你会触发陷阱。”我说,“林晚不会让我们轻易毁掉她的媒介。”
“那就烧。”他抬头看我,“你说焚化炉要有火,有光。那就点火。把一切都烧干净。”
我没有回答。
相机电量还有百分之二十九。我把它调成录像模式,对准炉门。如果接下来要行动,我必须记录全过程。不只是为了证据,也是为了记住这一刻——当一个人终于面对亲人以非人形态存在的真相时,他选择了走进火里。
林昭走到一旁,开始检查炉体结构。她用警徽撬开一块松动的金属板,底下露出一段断裂的控制线。接口处还有微弱电流闪烁。
“还能启动。”她说,“手动点火系统没完全报废。”
我蹲下身,看着陈砚。“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点燃,里面的东西可能彻底激活。她会反抗。”
他盯着炉口,眼神空了很久。
然后他说:“她不是‘她’。她是姐姐。就算只剩一根线,我也要认。”
林昭把警徽插回裤兜,走过来扶他。他靠在她肩上站起来,脚步仍不稳,但方向明确。
我拿着相机跟在后面。
三人站到焚化炉正前方。林昭伸手去摸控制阀,金属杆生锈严重,她用力扳动。咔的一声,机关松动了。
炉膛深处传来气流声。
我知道火焰马上就会升起。
就在那一刻,陈砚忽然抬手,抓住我的手腕。
“如果她叫我名字……”他看着我,“你要记住,那不是假的。”
我没说话。
炉底亮起一道红光。
热浪涌出来,扑在脸上。炉内的纤维组织开始收缩,那张脸在高温中扭曲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
林昭退后半步。
我举起相机,闪光灯自动开启。
强光照进炉膛的瞬间,我看到那团组织猛然抽搐,表面浮现出新的纹路——是一行小字,刻在纤维层之间:
“别让妈妈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