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嘴动了。
他还没发出声音,另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别信她。”
那句话从他嘴里出来,可又不像他的声音。低一点,慢一点,带着一种哄小孩的调子。
紧接着,他自己张开了嘴,嘴唇发白:“妈妈……爱你。”
两个声音同时在他喉咙里碰撞,像两股气流在狭窄的管道中对冲。他的身体猛地一震,膝盖撞在地上,却没有叫出声。
我抓着相机往后退了半步。
闪光灯还亮着,刚才那一连串快门让他清醒了几秒。但现在他的瞳孔又开始变色,眼角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有液体在皮肤底下流动。
我举起相机对准他的脸。
取景框里,他的眼睛出现了重影。一个是他现在的样子,另一个是穿蓝色毛衣的小男孩,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手里抱着一团没织完的线。
镜头再往上移,我拍到了他后颈的位置。
疤痕还在发红,但更让我注意的是他外套的领口。布料边缘有一圈细密的针脚,不像是普通缝合,倒像是把什么东西裹进去之后再封上的。
我记得那本笔记背面写的字——【毁掉所有银环】。
可现在的问题不是银环。
是衣服。
我蹲下来,手指伸向他衣领内侧。布料很厚,摸上去有种奇怪的弹性,不像棉也不像化纤。我用力一扯,线崩开了。
一股气味冒出来。
不是血腥味,也不是腐烂的味道,而是一种温热的、像刚煮过的肉汤的气息。
我把相机凑近撕开的口子。
闪光灯照亮了夹层里的东西。
一片薄薄的组织贴在内衬上,颜色偏灰,表面有细微的纹路,像皱缩的膜。它连接着几根细丝,一直延伸到袖口和下摆。
我翻出之前拍的照片对比。
玻璃罐里的声带残片,就是这个样子。
原来他们不是只用童谣传信号。
他们是把发声器官缝进衣服里,让衣服自己说话。
“新毛衣”不是比喻。
是真的有人给他织了一件活的衣服。
我抬头看陈砚。
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咀嚼空气。突然,他又开口,这次是两个声音一起:
“妈妈给你织的……别脱……”
我猛地站起身,抓住他肩膀把他拖起来。他的身体很轻,像空了一半。我把他往墙角拉,避开正前方那片逐渐亮起的地面。
高塔顶端有光在聚集。
一道紫线从塔尖垂下来,落在我们刚才站的位置。地面开始冒烟,焦黑的痕迹迅速蔓延,拼出四个字:
交出双生玫瑰。
光停了,字还在烧,冒着微弱的青烟。
我没动。
我知道他们在等反应。只要我们表现出慌乱,下一束光可能就不是警告了。
我靠在墙边,把相机调成录像模式。镜头对准陈砚的外套,开始记录夹层里的组织活动。
画面里,那片灰膜轻轻颤了一下。
就像呼吸。
我伸手去解他外套扣子。
他忽然抬手挡了一下,动作很弱,但确实是在抗拒。
“别……”他说,“暖……”
我停下。
这件衣服让他觉得暖。
可这温度是从哪来的?是生物组织自身产热,还是接收到了某种能量?
我想起林晚的声音总是出现在特定时刻——当人虚弱、寒冷、需要安慰的时候。她不是随机入侵,她是顺着情感缺口钻进来的。
这件毛衣,就是个情感陷阱。
它让人想起母亲的手,炉火边的夜晚,生病时盖的毯子。它用温暖麻痹判断力,等你放松那一刻,信号就进来了。
我盯着录像画面。
组织表面的纹路在缓慢变化,像在传递信息。我把音量调到最大,听到了极轻微的震动声,频率很低,接近人类心跳。
这不是单纯的播放装置。
它在回应什么。
我回头看向高塔。
塔顶的光源又开始闪烁,节奏和录像里的震动一致。
它们在同步。
我一把扯下他的外套,直接扔出去。
衣服砸在地上,那片组织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切断了联系。陈砚整个人晃了晃,差点跪倒。
我扶住他。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我问。
他喘着气,眼白多了些血丝。
“陈……”他顿了一下,“档案馆……修……”
“名字。”我逼他。
“陈砚。”他说,声音哑了,“姐姐……陈柔……疗养所……”
他还记得。
我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他嘴角忽然扬了一下。
不是笑。
是控制不住的肌肉抽动。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用完全平稳的语调说:
“小砚乖,把姐姐交出来,妈妈明天就回家。”
我立刻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闪光亮起,他身体抖了一下,眼神恢复了一瞬清明。
“快……”他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烧了它!趁它还没连上别的衣服!”
我转身冲向那件被扔出去的外套。
它躺在地上,原本灰白色的组织正在变深,接近酒红色。边缘的细丝微微颤动,像触须一样试探着地面。
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这是我在公寓楼下捡的,一直没扔。金属壳上有划痕,但还能用。
我蹲下,掀开外层布料,把火焰直接凑到那片组织下方。
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整件衣服剧烈扭动了一下。
像活物在挣扎。
一股浓烟升起,带着蛋白质烧焦的气味。组织表面裂开,渗出透明液体,在高温下迅速蒸发。
陈砚在我身后发出一声闷哼,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我回头看。
他双手抱头,肩膀不停抖动。他的嘴动了,却没有声音出来。
三秒后,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
“它……断了。”他说,“信号……没了。”
我走回去,扶他坐下。
他靠在墙边,呼吸还是很急,但眼神稳定了。
“它用了我的记忆。”他说,“小时候我妈每年冬天都给我织毛衣。蓝色的,领口有扣子。她说冷的时候穿上,就像她在身边。”
我没说话。
这种事最狠。不是硬来,是拿你最软的地方当入口。
“所以那些女孩也穿着睡裙。”我说,“不是为了统一,是为了让她们感觉安全。越舒服,越容易被控制。”
他点点头,手指还在抖。
远处,高塔的光源暗了下去。
警报没有再响。
童谣也没有继续。
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暂停。
我低头看他被烧焦的外套残片。
火已经灭了,只剩一堆黑灰。但在灰烬中间,有一小块没烧尽的东西。
是块布角,边缘整齐,像是特意剪下来的。
上面缝着一颗纽扣。
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