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舱里那点光还在闪,像心跳一样。
陈砚的手电没动,光柱压在操作台边缘,照出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缝。他蹲下去的时候,膝盖发出一声轻响。我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还贴着刚才那块指纹识别区。圆孔是冷的,但我的指尖发烫,像是刚碰过火。
他伸手去抠那道缝,指腹蹭到什么黏的东西。抽出来时,指尖沾了一层暗红,干了的血。
“这里有东西。”他说。
我没应声。耳朵里的银环又开始烧,可这次我没去摸。我已经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也知道疼换不来清醒。
他把本子抽了出来。硬壳封面,边角卷了,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几行字。他念出来的时候声音很稳,但我听得出来他在控制呼吸。
“第七号容器林镜心,意识融合度92%。”
我走过去,一把夺过来。
纸页脆得像要碎,翻动时发出细小的裂声。前面全是表格,填着日期、编号、数据。有的地方画了叉,有的打了圈。第六号容器那一栏写着“失败”,后面跟着三个字:意识崩解。
我翻到最后一页。
夹着一张照片。
七岁的我,穿着白裙子,站在一棵树下笑。那是我唯一记得的生日,母亲说要给我拍张好看的照片。可我一直以为那是在老家院子拍的。
背景不是院子。
是走廊。水泥墙,头顶的日光灯管泛着青灰的光。墙上有个标志,红色三角,中间一个字母——不,不是字母。是编号。L7。
疗养所地下实验室的分区标记。
我七岁之前从没进过那里。至少……我以为没有。
照片背面有字,蓝黑墨水,笔迹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
“第一次唤醒成功。她认出了我。”
下面落款是一个日期,比我记忆中“醒来”的那天早了整整三天。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
原来我不是在手术台上醒来的。
我是在这里醒的。
在他们把我推出去扮演“林镜心”之前,我已经在这里活过一次。
陈砚站在我旁边,没说话。他的手电光慢慢移开操作台,扫向四周墙壁。那些刻痕更清楚了。不止是实验记录,还有名字。
许瞳。
林念。
七个名字,排成一圈,中间画了个胎儿的轮廓。
“林晚没死。”我说。
声音很平,不像我在说话,倒像有人借着我的嘴在陈述事实。
“她从一开始就在等我回来。”
陈砚转头看我:“你怎么知道?”
“这张照片。”我把照片抽出来,递给他,“我七岁,还没被‘替换’之前,就已经在这个地方出现过。说明她早就准备好了。不只是我,是每一个孩子。”
他接过照片,眉头皱得很紧。
“这笔记是谁写的?”
“她。”我说,“林晚。”
“不可能。”他说,“她二十年前就死了。疗养所爆炸那天,尸体找到了。”
“找的是谁的尸体?”我问。
他顿住了。
“你说是你姐姐参与处理的遗体?”
“是。”
“她确认过身份吗?”
“她说……靠牙齿和戒指。”
“那枚戒指呢?”
“后来不见了。”
我笑了下。
不是因为我高兴。是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我靠近镜子,里面那个人总比我慢半秒才笑。
因为她不是模仿我。
是我模仿她。
陈砚把笔记翻来去看,手指停在封底内侧。那里有一行极小的字,几乎看不清。
“母体锚点已建立,宿主存活周期预计三十年。”
下面还有一个时间戳。
正是我搬进704室的前一天。
“她算准了。”我说,“不是我选择了那个房间。是她让我住进去的。”
陈砚合上本子,声音低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回答。
我把照片塞进风衣口袋,指甲刮过布料,发出沙沙的声音。
然后我走回玻璃舱前。
胎儿的骨架还在那里,胸口凹陷,像缺了什么。
右眼眶里的光点又亮了一下。
这次我没躲。
我盯着它。
三秒钟后,光灭了。
陈砚走到我身边,手电重新照向操作台。
“这上面还有别的按钮。”他说,“维持模式,唤醒模式,融合模式。”
“第三个需要指纹。”
“也许……还有别的启动方式。”
他伸手去按“维持模式”。
我猛地抓住他手腕。
“别。”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机器。”我说,“这是活的。它在等信号,不是指令。”
他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我已经变了。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林镜心。
可问题是——
哪个才是真的我?
是拿着相机拍下异常的摄影师?
还是站在胎笼门前,听见七个孩子叫我妈妈的那个存在?
我松开他的手。
转身走向操作台底部的暗格。刚才陈砚抽出笔记的地方,还留着一点血痕。我用指尖蹭了下,颜色比刚才更深,像是新渗出来的。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底。
有个凸起。
不是按钮,也不是开关。
是个小小的金属片,边缘锋利,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掰下来的。
我把它拿出来。
一片耳环。
三枚银环串在一起,最下面那枚歪了。
和我现在戴的一模一样。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耳。
血顺着耳垂流下来,在锁骨窝里积了一小滩。
我摘下耳环。
两片,完整了。
它们本来就是一对。
只是被分开了,一个戴在我身上,一个埋在这台机器里。
作为钥匙。
也作为祭品。
陈砚站在我身后,呼吸变重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一直活着。”我说,“不在尸体里,不在记忆里,而是在系统里。每一次我拍照,每一次我靠近镜子,每一次我听见孩子们的声音——都是她在确认信号。”
“那你现在……”
“我还是我。”我说,“但我也同时是她。”
他没再说话。
我重新戴上耳环,金属贴着伤口,疼得清晰。
然后我拿起那本染血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
掏出打火机。
火苗窜起来的时候,陈砚没拦我。
纸页边缘开始卷曲,黑灰飘起来,落在操作台上。
可就在我准备烧掉整本的时候——
胎儿的右眼,突然亮了。
不是刚才那种微弱的光。
是强光。
像灯泡突然通电。
紧接着,我的视线变了。
不是我看错了。
是我的眼睛,被接管了。
我看见的不再是玻璃舱。
而是一间屋子。
白色的墙,小小的床,墙上贴着卡通贴纸。
一个女人坐在床边,背对着我,手里抱着一个穿红睡裙的小女孩。
她的头发挽成髻,发间别着珍珠发卡。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哼着歌。
那首《摇篮曲》。
我七岁以后每晚都会梦到的那首。
我的身体动不了。
我的嘴却张开了。
一句话,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妈妈……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