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相机屏幕上,泛起一层薄光。
我眨了眨眼,手指还扣在快门上。肩头那只蝴蝶已经飞走,风衣领口空荡荡的,只有微风钻进来。陈砚跪在地上,手撑着地板,呼吸慢慢稳了下来。他的后颈伤口还在渗血,但不再往外喷,像是终于止住了源头。
我低头看他掌心那枚芯片,罗马数字8刻得极细,边缘连着几根淡粉色纤维,正一寸寸缩回金属表面,像活物退进壳里。
我没有碰它。
头顶通风口的震动停了,整栋楼突然安静下来。没有倒计时,没有低语,也没有谁在叫我“妈妈”。
我弯腰捡起相机,镜头盖歪在一边,取景框亮着,只有一行字:**真实的你已记录**。
这台机器从没告诉我什么是真实。它只是拍下我看不见的东西,再让我回头认领。
我把它抱在怀里,走向门口。
陈砚没动,也没出声。等我走到门前,他才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我脚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地上有道湿痕,从顶楼中央一路延伸到门边——是血迹,可刚才明明什么都没留下。
我踩过那道痕迹,推开门。
走廊干净得不像刚经历过崩塌。墙皮完整,灯光明亮,连扶手上的灰尘都均匀分布。电梯门紧闭,按钮没有亮光。我们是从哪里下来的?我记得自己没按楼层。
我沿着楼梯往下走,脚步声很轻。身后传来缓慢的动静,陈砚跟来了。他走路的姿态不太自然,肩膀太直,膝盖弯曲的幅度像经过测量,一步的距离几乎完全相等。
但我需要他醒着。
704室的门虚掩着。
我没碰门把手,它自己开了半寸,发出轻微的“咔”一声。屋内陈设如常:沙发靠垫摆正了,茶几上没有水渍,窗帘拉了一半,透进来的光照在梳妆台上。
那里放着一朵玫瑰。
新鲜的,花瓣饱满,茎秆带刺,底部裹着一小圈保鲜膜。花旁边压着一张相纸,上面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妈妈永远爱你**
字迹是孩子写的,笔画拖得很长,像是故意写得可爱些。可我知道这不是许昭的字。她写字从不连笔,也不会把“爱”字少写一点。
这是林念的字。
七岁那年,我在疗养所的练习本上,就是这样一笔一划抄写的。
我站在门口,没进去。陈砚站在我身后,呼吸落在我的肩胛骨之间。过了几秒,他绕到前面,先跨进了屋子。
他走到梳妆台前,盯着那朵玫瑰看了很久,然后伸手碰了碰花瓣。指尖沾上一点露水,他抹在指腹上闻了闻。
“不是香精。”他说。
声音沙哑,但清晰。
我走进来,把相机放在沙发上。屏幕自动熄灭,又忽地亮起,还是那句话:**真实的你已记录**。
我关掉电源。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
我转头看向花坛。六个穿红睡裙的小孩背对着楼窗蹲在土边,手里捏着泥巴,正在堆一座小房子。她们的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抬手、拍土、塑形,全都同步。没人说话,可笑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清脆,带着回音,像是不止一个孩子在笑。
我拉开窗,风立刻灌进来。
笑声戛然而止。
六个孩子同时抬起手,向我挥了挥,动作一致得像机械联动。然后她们低下头,继续堆砌那座泥屋,仿佛从未抬头看过我。
我关上窗。
陈砚站在我旁边,眼睛一直没离开那片花坛。“她们还在。”他说。
“我知道。”我说。
他转头看我,左眼在光线下泛出淡淡的金色,像是胶片显影液的颜色;右眼仍是血红,深处有细微的光点流动,像未关闭的数据流。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我问。
他嘴角动了一下,极短暂地笑了笑。“我是……你的守卫者。”
这句话让我后背一紧。
这不是他说过的话。这不是他会说的话。
可他又确实活着,站在这里,脉搏正常,体温真实。他拔出了芯片,毁了林晚的融合协议,用刀剜开自己的皮肉救了我。如果他已经不是陈砚,那是什么东西继承了他的记忆和动作?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张字条。
纸面光滑,没有指纹,也没有折痕。我翻过来,背面空白。我把字条折成两半,压在相机底下。
玫瑰我没动。
它就摆在那儿,红得刺眼。
我坐到沙发上,风衣还没脱。房间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冰箱运作的嗡鸣。我盯着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从回来后,我没听见任何邻居的声音。
没有楼上小孩跑跳,没有隔壁夫妻吵架,没有老周在走廊巡逻的脚步。整栋公寓像被抽空了人。
可窗外的花坛里,六个孩子还在玩。
她们不是幻觉。我能看见她们的影子投在泥土上,随着阳光移动。她们也不是数据投影,风吹动了她们的裙角。
她们是实体。
就像第六舱里的红睡裙少女一样,是残魂寄存的躯壳。
我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营养舱阵列的画面。七个舱,六个失败品,一个成功体。我曾以为自己是幸存者,其实我只是最后一个容器。
而林晚从未真正消失。
她不需要身体。她只需要一个名字被呼唤,一段记忆被触发,一次“被需要”的情绪共振——就能重新生长。
那朵玫瑰会枯萎吗?
我不确定。
我只知道,它今天早上还不在这里。它是被送来的,或者,是“长”出来的。
我睁开眼,发现陈砚已经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站着。他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形状正常,可边缘微微颤动,像信号不良的画面。
“你觉得,”我开口,“我们现在是在安全区吗?”
他没回头。“系统没有报警。”
“可也没有解除协议。”我补充。
他沉默了几秒,说:“守卫者的任务不是撤离,是留守。”
我又冷了一下。
这些话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他是档案馆的修复师,是追查姐姐死因二十年的人,是那个在手术室门口拉着我说“去看看你是怎么开始的”的男人。
不是程序。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到底是他,还是被残留协议重构的意识?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窗外,六个孩子已经建好了泥屋,正围着它拍手跳起来。她们没有脸,逆光中只有轮廓,可我能感觉到她们在笑。
然后,她们一起转过身,面对窗户。
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是站着。
我盯着她们,心跳慢慢加快。
陈砚忽然抬手,按在玻璃上。他的手掌贴住窗面,五指张开,像是想触碰什么。
“别过去。”我说。
他收回手,转身看我。“我没有控制指令。”他说,“我只是……想确认她们是否存在。”
“你当然可以怀疑她们。”我说,“但你也得怀疑你自己。”
他点头,眼神没闪躲。
“我知道我在变。”他说,“左眼看得见过去,右眼接收信号。我能感觉到脑子里有些东西在重组,像旧文件被重新归档。但我还记得姐姐的脸,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在704门口调整相机角度的样子。我记得疼,记得犹豫,记得不想杀你。”
我看着他。
“那就够了。”我说,“只要你还记得‘不想’,你就还没被完全覆盖。”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我走向卧室,想换件衣服。路过穿衣镜时,我停下脚步。
镜子里的我,头发凌乱,风衣破损,脸上有擦伤。可奇怪的是,镜面特别干净,连一点指纹都没有。我伸手摸了摸,冰凉平滑,像是刚被人擦过。
我盯着自己的倒影。
它也盯着我。
然后,我看见镜中的我,嘴角微微上扬。
不是我做的动作。
我后退一步。
镜子里的人却没动,依旧笑着,眼睛弯起,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
我猛地拉上窗帘。
回到客厅,陈砚仍站在原地。“镜子有问题。”我说。
他点头。“所有反射面都是传输通道。”
“那为什么你还敢照?”
“因为我也需要确认。”他说,“确认我看到的,是不是我自己。”
我盯着他异色的双眼。
“下次别靠太近。”我说。
他应了一声。
我坐回沙发,拿起相机。电源还是关的。我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取景框浮现新一行字:
**守卫者协议未解除**
我盯着那句话,手指慢慢收紧。
窗外,六个孩子已经开始拆那座泥屋了。
她们一边拆,一边哼起歌。
旋律很熟。
是我小时候,哄自己睡觉时唱的那首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