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锈蚀的齿轮,在沉重的压抑中,发出“嘎吱”作响的摩擦声,缓慢而痛苦地向前挪动。沈清莲如同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确地重复着上学、图书馆、迟归、回家、锁门这一系列动作。她的表情是凝固的冰,眼神是干涸的井,外在的一切似乎都已与她无关。她行走在校园和街道上,像一个透明的幽灵,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也听不见周围的喧嚣。仇恨的毒液,在她心底最深处悄然积聚、发酵,却被一层坚硬的、名为“麻木”的冰壳死死封住。
然而,冰壳之下,是汹涌的、滚烫的岩浆。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微不足道的刺激,就能引发毁灭性的喷发。
这个契机,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四夜晚,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那天,沈清莲照例在图书馆待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往回走。夜色深沉,寒风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坠。推开家门的一刹那,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古龙水混合着烟酒的气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她的鼻腔,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他来了。沈寒川。
客厅的灯亮得刺眼。沈寒川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大剌剌地靠在唯一一张还算舒适的旧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电视里播放着嘈杂的综艺节目,但他显然没看,目光在进门的沈清莲身上扫过,带着一种露骨的、玩味的审视,嘴角噙着一丝令人极度不适的笑意。
母亲沈月柔像个惊慌失措的侍女,正弯腰给他面前的茶杯续水,动作僵硬,脸上堆着谄媚而惶恐的笑容。看到沈清莲进来,她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慌忙直起身,结结巴巴地说:“莲、莲莲回来了?快,快叫沈叔叔……沈叔叔等你好一会儿了……”
沈清莲僵在门口,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没有看沈寒川,也没有回应母亲,只是像避开一堆秽物一样,低着头,加快脚步,想径直冲回自己的房间。
“哟,清莲回来了?” 沈寒川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腔调,“这么晚才回来,用功学习呢?还是……在外面有约会啊?”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拖长了音调,充满了恶意的暗示。
沈清莲的脚步顿了一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沈老板您说笑了,莲莲她就是学习太用功了……” 沈月柔慌忙打圆场,声音发抖。
“学习是好事。” 沈寒川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目光像黏滑的舌头,在沈清莲单薄的背影上舔舐,“女孩子嘛,多读点书,明事理,将来……才懂得怎么伺候人,是吧,月柔?” 他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沈月柔,语气中的轻蔑和侮辱毫不掩饰。
沈月柔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反驳,只是卑微地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一角。
这幅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沈清莲的心脏!母亲那逆来顺受的、毫无尊严的卑微姿态,比沈寒川直接的侮辱更让她感到撕心裂肺的屈辱和愤怒!是这个女人,亲手将她推入火坑!现在,又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在这个恶魔面前卑躬屈膝!
怒火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猛地转过身,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向沙发上的沈寒川,那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他烧穿!
沈寒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意的目光震慑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但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更浓的、带着变态快感的笑意,仿佛很享受这种激怒她的感觉。“怎么?清莲好像对我有意见?”
“莲莲!” 沈月柔尖叫一声,扑过来想拉住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回你房间去!快回去!”
沈清莲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力量之大,让沈月柔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她死死地盯着沈寒川,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愤怒和屈辱堵塞了她的声带,让她无法发声。
“啧,脾气见长。” 沈寒川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语气轻松,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闹剧,“月柔啊,你这女儿,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这么没规矩,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沈清莲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地扑上去,用指甲抓烂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她猛地转身,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巨响,将房门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门外,传来沈月柔带着哭腔的道歉声和沈寒川不以为意的冷笑。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沈清莲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外面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刚才强压下去的怒火、屈辱、恶心、以及对自己和母亲那深刻的鄙夷,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瞬间将她吞没。
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习惯了。但沈寒川每一次的出现,每一句轻佻侮辱的话语,母亲每一次卑微的讨好,都像在反复撕扯她尚未结痂的伤口,让她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滚烫的洪流。她张开嘴,想放声尖叫,想嘶吼,想将胸腔里那快要爆炸的痛苦和愤怒全部倾泻出来!
可是,声音到了喉咙口,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死死扼住!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外面的恶魔听到她的脆弱!不能让他得意!不能!
她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极其压抑的抽气声,却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哭喊。极致的悲痛和愤怒,与必须绝对沉默的意志,在她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
她猛地抓起床上冰冷的被子,一股脑地蒙住自己的头,将整个身体蜷缩成最原始、最缺乏安全感的胎儿姿势。黑暗和密闭的空间,带来一种扭曲的、虚假的安全感。
就在这片被棉花过滤了的、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那一直被强行压抑的火山,终于彻底爆发了!
“呃……啊——!”
一声极其低哑、扭曲、仿佛从五脏六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猛地冲破了她的喉咙!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一头被利刃刺穿心脏、濒临死亡的野兽,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不甘的哀嚎!嘶哑,破碎,带着血腥的气味。
泪水瞬间浸湿了厚厚的棉被,热得发烫。她全身剧烈地痉挛着,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牙齿死死地咬住被角,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来,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与眼泪的咸涩混合在一起。
恨!好恨!
恨沈寒川!恨他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恨他黏腻恶心的目光!恨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和侮辱!恨他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次次闯入她支离破碎的生活!是他毁了她的一切!是他把她拖进了这无边的地狱!
恨母亲沈月柔!恨她的懦弱!恨她的背叛!恨她为了自己活命,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女儿!恨她此刻还在那个恶魔面前摇尾乞怜!是她亲手斩断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是她让“家”变成了最可怕的牢笼!
恨这该死的老天!为什么不睁开眼!为什么让好人受苦,让恶人逍遥!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要她一个人来承受!
恨!恨!恨!
这滔天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她体内疯狂燃烧,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灼烧着她的灵魂!她再也无法用“痛苦”、“悲伤”、“绝望”这些模糊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此刻充斥她身心的,是无比清晰、无比具体、无比炽烈的——恨!
她蜷缩在厚重的被子底下,像一个被困在茧里的、充满了毒液的虫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被棉絮吸收了大半,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微弱而诡异。她的手指死死地抠抓着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劈裂。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宣泄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翻滚,撞击着床板和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这场无声的呐喊,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精疲力尽,喉咙嘶哑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仿佛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身体的痉挛慢慢平息,只剩下一种脱力后的虚脱和冰冷。
她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潮湿的被子里,一动不动。厚重的被子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声音,仿佛将她与那个令人作呕的外部世界暂时分离了。
黑暗中,她睁大着空洞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胸腔里那团灼热的火焰渐渐熄灭,但留下的不是灰烬,而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结晶体。那是由最纯粹的恨意凝聚而成的内核。
这一次的爆发,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一次彻底的清创,将之前模糊的痛苦、委屈、迷茫都烧灼殆尽,只留下了最本质、最尖锐的东西——恨。
她知道了,哭泣和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能够支撑她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不再是虚幻的希望或麻木的忍受,而是这刻骨铭心的仇恨。
恨意,成了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虽然这光,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绝望。
她在极度的疲惫中,意识逐渐模糊。在陷入昏睡的前一刻,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沈寒川……沈月柔……你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