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台上的骚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被迅速平息,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那胖硕少年被几位面色凝重的执戒长老迅速带离,高台上诸位长老短暂商议后,由阁主沉声宣布:此事将由戒律堂严查,着令所有新弟子务必守口如瓶,不得妄议。
典礼在压抑而微妙的气氛中匆匆结束,再无长老提及当场挑选弟子之事。众人各怀心事,沉默散去。
何瑶被沐芳仙长单独留下。在清韵台旁一间静室内,沐芳仙长仔细探查了她的周身气息,指尖灵力如清风拂过,确认未被诡异黑气沾染,方才微微松了口气:“今日之事,你反应极快,应对也算得当。那护身灵障,是以玉牌为本能激发?”
何瑶如实点头:“弟子情急之下,只想到以此阻拦,并未思及其他。”
“灵犀一动,便是缘法。”沐芳仙长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赞许,更藏着一丝凝重,“你灵觉之敏锐,超乎预料。但此事透着蹊跷——那弟子入门时经过严格查验,竟仍被邪秽所侵。近日你务必谨慎,非必要勿独自行走,若有任何异样,即刻以玉牌告知于我。”
“是,仙长。”何瑶心头发紧,低声应下。沐芳仙长虽未明言黑气来历,但她几乎可以肯定,其必与“影煞”同源。它们竟能渗透素心阁内部,这让她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离开静室时,苏芷竟还在外面焦急等候,手里攥着半块未吃完的灵米糕,见她出来,立刻扑上来拉住她的手,眼圈微红:“师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刚才那黑气看着好邪门,我还以为你会被波及……”
看着苏芷真情流露的担忧,何瑶心中一暖,摇摇头:“我没事,沐芳仙长已查验过了,没沾到邪气。”
“那就好那就好!”苏芷拍着胸口,仍后怕不已,“以后我们尽量一起行动吧,不管是去膳堂还是练剑,互相有个照应!”
何瑶望着她诚挚的目光,轻轻点头。
这番惊扰并未打乱原定日程。午后,所有新弟子便接到执事弟子通知,前往“传功堂”聆听首席传功长老讲授入门大道。
传功堂位于主峰半山腰,是座古朴宏大的殿宇,飞檐斗拱间似有玄妙道韵流转,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轻晃,发出清越的叮当声,入耳便觉心神安宁。殿内开阔,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玄色石板,倒映着穹顶绘制的周天星斗图谱——那些银线勾勒的星辰上,似有微光隐现,随着殿外风动,竟仿佛在缓缓流转。数百个青玉雕成的莲台蒲团整齐排列,此刻已大多坐满新弟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令人杂念渐消。
何瑶与苏芷寻了靠前的位置坐下。凌清羽坐在不远处,膝上横放着那把瑶琴,指尖偶尔轻拂琴弦,发出几不可闻的清响,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目光扫过何瑶时,微微颔首致意。金昊则在另一侧,双手抱胸,面色冷硬,看向何瑶的目光里,除了原先的敌意,又多了几分探究的审视,似在猜测她清晨那番应对的底细。
殿内气氛肃穆,无人喧哗。经历清晨变故,每个人都似成熟了些,对即将开始的传道授业,多了几分敬畏与期待。
钟鸣悠悠,一位身着素白道袍、长须垂胸、面容清癯的中年修士,缓步走上正前方的讲道高台。他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玉如意,周身并无迫人气势,反倒透着与天地自然相融的和谐与深邃,仿佛他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静谧天地,让周遭的灵气都随之变得温和。
“是玄微长老!”台下有知情弟子低声惊呼,语气满是崇敬,“听说玄微长老精研道法本源,已百年没亲自为入门弟子讲基础课业了!这次咱们真是运气好!”
玄微长老目光平和地扫过众弟子,凡被他目光触及者,皆觉一股清凉之意自眉心渗入,心神一清,杂念顿消:“大道无名,强名曰道。今日所言,非术非法,乃道之基、修行之本。尔等需静心体会,毋求速解。”
他未直接讲解引气运功之法,反倒从天地初开、清浊分立、阴阳化生讲起,声音不疾不徐,如清泉淌过石涧,阐述灵气是天地生机所聚、万物韵律的显化。“修行者并非夺取天地造化,而是效法自然、调和身心,引灵入体后循着特定经脉缓缓运行,化育金丹,最终与道合一。”
“我素心阁道法,尤重‘契合’二字。契合天地韵律,契合万物生机,契合本心真性。”玄微长老声音悠远,玉如意轻轻点了点台面,“以音律入道者,非以音驭物、逞强斗狠,而是以音为桥,沟通天地灵韵,调和内外阴阳;以医道、草木之道入道者,亦是体察生机流转,感悟枯荣妙理。”
他所讲道理玄奥精深,却又深入浅出,常以“春日草木破土”“秋日江河归海”等自然现象为喻,让人豁然开朗。殿内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不少人悄悄拿出玉简记录,指尖灵光闪烁;有人则闭目静坐,眉头轻蹙又舒展,似在努力消化晦涩道理,许多困扰已久的疑惑,竟在不知不觉间消解。
何瑶更是全心沉浸其中。玄微长老的每一句话,都似与她体内的琉璃心、与昨日灵蝶环绕时的奇妙体验隐隐呼应。她感到怀中琉璃心微微发热,那暖意顺着衣襟蔓延至心口,又缓缓淌向四肢百骸,助她更清晰地捕捉长老话语中的天地至理——当听到“至诚之心可感天地”时,她仿佛又回到了幻月林,指尖触碰到灵韵弦的那一刻,天地间的韵律都在耳边回响。
当玄微长老讲到“灵根有异,禀赋有差,然道心无别。至诚之心可感天地,至善之念可通神明”时,何瑶心中猛地一动——祖母坐在茶舍窗前,教她泡茶时说的“待人以诚,做事以真”,竟与这无上大道暗合,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玄微长老又道:“修行之路,非独善其身。灵气源于天地,亦当反哺天地。持正守心、护卫苍生,是我辈修士立身之基。若心术不正,汲汲于私利权欲,甚至戕害生灵,纵得一时之强,终将背离大道,为天地所弃,心魔丛生,万劫不复。”
谈及此处,他目光似若有若无地扫过全场,玉如意上的灵光微微闪烁,语气虽平和,却带着振聋发聩的力量。许多弟子联想到清晨那少年周身的黑气,皆心生凛然,暗自警醒,握着蒲团边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随后,玄微长老才切入实际修行之基——讲解《灵韵谱》的入门要义。他细致地说明如何凝神静气、如何以“鼻吸鼻呼、绵长匀细”的呼吸频率感应周身灵气、如何引气入体后循着特定经脉运行,化作自身灵力滋养神魂肉身。
他将每个关窍、每种可能出现的感受与谬误,都剖析得清清楚楚,甚至当场演示了几个基础手印:双手结印时,指缝间有淡青色灵气萦绕,化作小小的莲花虚影,引得殿内灵气轻盈波动,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青色光晕环绕其身。
众弟子纷纷依言尝试,很快,殿内便响起阵阵压抑的惊呼。不少人第一次清晰感受到天地灵气的存在——那股清凉的气息自指尖渗入,顺着手臂缓缓流动,让他们欣喜若狂,忍不住低呼出声。
何瑶也依诀尝试。她本就资质超绝,又有琉璃心暗中相助,几乎在法诀运转的瞬间,周身灵气便如受无形吸引般,欢快地涌入经脉、汇入丹田气海,过程顺畅无比,速度远超旁人。她甚至能察觉,引入体内的灵气经琉璃心坠微不可察的流转后,变得愈发精纯温顺,与自身的契合度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仿佛那灵气本就属于自己,运转间毫无滞涩。
一旁的苏芷憋红了脸,眉头紧锁,手指用力掐着诀,好半天才引动一丝微弱灵气入体,已兴奋得双眼放光,悄悄拉了拉何瑶的衣袖,用口型无声道:“师姐你真厉害!”
玄微长老将台下众生相尽收眼底,目光在何瑶身上停留片刻——见她周身灵气萦绕却不散乱,神色平静无半分浮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深思,轻轻点了点头。
授课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玄微长老宣布今日讲道结束时,众弟子仍觉意犹未尽,纷纷起身恭敬行礼:“谢长老传道之恩!”
玄微长老微微颔首,身形如清风般消散于高台之上,杳无痕迹,只留下殿内尚未散去的温和灵气。
众人怀着激动与收获的心情,三五成群地走出传功堂,热烈讨论着方才的感悟。何瑶与苏芷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夕阳金辉为层峦叠翠的山峰镀上暖色,云霞舒卷,如打翻了的胭脂盒,景色壮丽。但何瑶心中并无多少轻松——玄微长老所讲的大道至理虽令人神往,可清晨那诡异黑气的阴影、怀中藏着秘密的琉璃心,还有祖母留下的隐秘地址,都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就在她低头思索、随人流向山下走去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传功堂侧殿僻静的回廊拐角处,两道人影正在短暂交谈。那里光线昏暗,被几株高大的古松遮挡,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其中一人身形枯瘦,袍角垂落的纹路格外眼熟,正是那位一直给她诡异感觉的长老——清晨在清韵台,他便坐在阴影里,此刻站在暗处,更显得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沉。
而另一人……
何瑶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下意识放慢。
那侧脸的轮廓、腰间悬挂的玉佩样式,竟与昨日百物殿前,那几个出言讥讽她“仗运气特殊”的世家子弟中为首之人极为相似!那子弟昨日还满脸骄纵,此刻却全然没了先前的傲气,反而微微躬身,腰弯得极低,神态恭敬地听着枯瘦长老低语,头点得如同捣蒜。枯瘦长老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黑色木盒,那子弟迅速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塞进袖中时,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两人的交谈极短,不过三两句,枯瘦长老挥了挥手,那子弟便如蒙大赦般,躬身退后几步,转身快步离开,脚步匆匆,甚至不敢回头。枯瘦长老则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传功堂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随即也转身融入另一侧的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何瑶的脚步顿住了,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顺着脊椎蔓延至后颈。
那位枯瘦长老……为何会与这些心怀不满的世家子弟往来?他给的那个黑色木盒里,装的是什么?是功法?是丹药?还是……与清晨那诡异黑气有关的东西?
这一切,与清晨胖硕少年的异变,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她站在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单薄的屏障。周遭是同门们兴奋的谈笑声,有人在争论玄微长老讲的某个道理解释,有人在炫耀自己刚引气成功的喜悦,可这些热闹都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膜,与她无关。一股孤立无援的冰冷,正悄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