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月林外的空地上，余韵未散。
灵蝶化作的流光早已隐入林间雾气，天地灵气凝聚的光尘却仍似眷恋般绕在何瑶周身，迟迟不肯散去，为她素净的衣袍镀上一层朦胧辉光。
她立在琴案后，指尖还残留着与灵韵弦触碰时玄妙的温润震颤，心神仍沉浸在与万物韵律悄然合鸣的奇异境界中，对外界震天的喧哗恍若未闻。
高台上，沐芳先生素来沉静的眸中漾开难掩的激赏。
她侧首与身旁那位面容慈和的女长老低语几句，对方亦是频频颔首，落在何瑶身上的目光满是惊叹与欣慰。
而那位枯瘦长老，不知何时已重新垂敛双目，隐在袍袖的阴影里，仿佛周遭一切沸腾都与他无关。
唯有袖口深处，一点极细微、几乎被彻底抹去的灰败气息，正缓缓消散。
主持长老连咳数声，才以蕴着灵力的嗓音压下场下的沸腾声浪。
“肃静！考核既毕，即刻张榜！”
话音刚落，两名执事弟子应声上前，将一卷丈余长的素白锦卷悬在早已立好的玉屏上。
锦卷顶端，“素心阁癸未年入门试金册”十一个灵秀篆字流转着淡淡青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先前环绕何瑶的惊叹、探究、敬畏乃至不易察觉的嫉羡，此刻尽数化作对卷轴的灼灼期盼。
空气骤然绷紧，连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执事弟子手执玉笔，笔尖饱蘸清光，在锦卷上逐字书写名字。
名字并非按考核名次排列，而是依通过三关的先后顺序罗列。
每一个名字显现，都引动下方人群中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呼吸或低低欢呼。
“王硕，乙中，丙上，乙下，综合：乙中。”
“李芊，甲下，乙上，丙中，综合：乙上。”
……
名字一个个浮现，评级各不相同。
得“甲”者寥寥，大多集中在“乙”等，偶有“丙”等出现，便意味着虽通过考核，却堪堪卡在末尾。
何瑶静静站在人群前方，听着身后传来的或喜极而泣、或黯然叹息、或强作镇定的声音，心中也泛起波澜。
她看到那位红裙少女楚月，评级是“甲下，乙中，乙上，综合：乙上”，少女撇了撇嘴，似有不甘，却也没再多言。
金昊的成绩赫然是“甲上，甲下，乙上，综合：甲下”，他面色冷硬，下颌绷得极紧，目光如刃，几次扫过何瑶的背影。
随后，怀抱瑶琴的白衣少年凌清羽的名字显现。
“甲中，甲上，甲下，综合：甲中”。
他神色依旧清冷，只微微颔首，没太多喜怒。
很快，锦卷上的名字已书写过半。
何瑶的名字迟迟未现，引得众人窃窃私语愈发频繁，目光不断在她与金册之间逡巡。
终于，当执事弟子笔尖再次落下时，一道远比之前所有名字都璀璨夺目的清辉骤然亮起——那光辉纯净温润，竟隐隐与何瑶周身未散的灵光呼应！
“何瑶——”
执笔弟子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激动。
“问心阵：超等甲上！”
“灵根测：甲上！”
“悟性试：超等甲上！”
“综合评定：超等甲上！”
三个“甲上”，其中两项更是前所未有的“超等”！
名字之后，还附带一行稍小的注语：“天籁自成，引动灵潮，蝶舞相随，千年未见之殊异！”
静。
极致的寂静笼罩了空地。
尽管早有预料，但这堪称惊人的评定结果正式公布时，带来的冲击力依旧远超想象。
超等甲上！
千年未见！
这些字眼像重锤，敲得每个人心神震颤，几乎喘不过气。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前方独立的少女身上，情绪复杂难言。
羡慕、敬畏、崇拜、探究……乃至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与隔阂——她太过耀眼，已非凡俗可比，仿佛天生该立于云端，让人只能仰望。
何瑶自己也怔在原地。
超等甲上？
她从未奢望过这样高的评价。
祖母温和的叮咛还在耳畔，栖霞郡的茶烟仿佛尚未散尽，转眼间，她竟已站在这仙门之巅，受万众瞩目。
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她下意识握紧怀中那枚温润的琉璃心坠，一丝熟悉的暖意流淌开来，才稍稍压下心中的惶惑。
沐芳先生温和的目光适时落下，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对她微微颔首。
主持长老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考核至此，圆满结束。”
“凡金册有名者，即为我素心阁此届新晋弟子。”
“综合评定乙等及以上者，入内门；乙等以下，入外门。”
“即刻起，便有执事弟子引领诸位前往各自居所。”
“明日辰时，于‘清韵台’举行入门大典，不得延误！”
话落，数十名身着统一月白云纹服饰的执事弟子鱼贯而入，笑容可掬地开始引领通过考核的新弟子。
一名年岁稍长、面容秀雅的女子走到何瑶面前，眼中带着善意的笑意。
“何师妹，请随我来。”
“沐芳师叔特意吩咐，我先领你去‘听竹苑’安顿。”
何瑶敛衽一礼。
“有劳师姐。”
她跟着这位师姐离开喧闹的场地，走向宗门深处。
途经巨大玉屏时，她下意识抬眼，再次望向金册最顶端那光芒熠熠的名字——“何瑶”。
两个字清晰印在那里，代表着一段尘缘的终结，与一条全新仙路的开端。
心中的不真实感渐渐沉淀，化为沉甸甸的责任与微茫的期冀。
祖母，您看到了吗？
瑶儿……做到了。
身后，人群逐渐散去。
金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背影决绝。
凌清羽默默看了一眼何瑶远去的方向，转身随引路弟子离开。
楚月跺了跺脚，也跟上了队伍。
人群中，一个身形胖硕、面容憨厚的少年正挠着头，看着金册上自己“乙下，丙中，乙下，综合：丙上”的成绩，咧开嘴傻笑，庆幸自己侥幸过关。
他没注意到，眼底最深处，一丝极淡、与欢欣情绪全然不符的茫然灰翳，正缓慢无声地旋转了一下，随即隐没。
听竹苑位于素心阁外围一片清幽的紫竹林中。
小径通幽，风过处，竹叶沙沙，如碎玉敲冰，涤荡人心。
苑内没有宏伟殿宇，只有几间雅致的精舍错落分布，环境格外静谧。
“何师妹，你便暂居东首那间‘沁碧居’。”
引路师姐推开竹扉，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皆由古竹制成，散发着淡淡清香，窗明几净，窗外正对一丛苍翠欲滴的湘妃竹。
“今日你好生休息。”
“多谢师姐。”
何瑶轻声问，“还未请教师姐芳名？”
“我姓柳，名云漪，比你早入门十年，如今在内门丹霞峰修行。”
柳云漪笑容温婉，“日后若有不明之处，尽可来寻我。”
“师妹今日表现实在令人惊叹，沐芳师叔极为看重你，望你勿负期许，勤勉修行。”
“瑶儿定当努力。”
何瑶郑重应下。
柳云漪又嘱咐了几句门规起居之事，便告辞离去。
竹舍内只剩何瑶一人。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夕阳余晖为它们镶上一道金边，静谧安然。
这里与栖霞郡的茶舍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却同样让人心安。
她从怀中取出琉璃心坠，举到眼前。
夕阳透过窗棂落在澄澈的琉璃上，折射出柔和迷离的光彩。
今日考核，尤其是最后那场悟性试，她能清晰感觉到，是这枚心坠在她茫然无措时，引动她的心绪，助她感应到天地间最本真、最和谐的韵律。
“琉璃心……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她低声喃喃，“祖母，您让我带着它来流芳府寻找故人，可故人是谁？”
“又在何处？”
“这素心阁中，为何会有与您这吊坠相似的图案？”
“那‘瑶光’二字，又意味着什么？”
疑问纷至沓来。
她想起藏经阁僻静角落的那幅残卷，想起那倏忽即逝的阴冷窥视感。
这看似祥和的仙门大宗，似乎也并非全然平静。
就在她凝神思索时，窗外小径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是其他被引到这院落脚的新弟子。
“……听说了吗？那个何瑶，竟被直接安排进了听竹苑！”
“这可是以往只有内门重点弟子才能暂住的地方！”
“超等甲上啊……千年无一，宗门重视也正常。”
“就是不知明日入门大典，会被哪位长老收归门下？”
“怕是几位峰主都要抢了吧？沐芳长老亲自引荐，又这么看重，说不定……”
“嘘，别多言！莫要议论长老……”
声音渐行渐远。
何瑶轻轻放下窗边的竹帘，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她不在意住在哪里，也不甚关心会被谁收入门下。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要变强，要尽快弄清琉璃心的来历，要找到祖母口中的故人，要查明栖霞郡灾变的真相。
她将琉璃心坠紧紧握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祖母最后的温度，给了她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远山，暮色如纱，温柔笼罩了听竹苑。
竹影婆娑，在渐起的晚风中轻声摇曳。
何瑶端坐于竹榻之上，尝试着依照今日在传功堂听闻的粗浅法门，引动体内那微薄却纯净的灵气。
一丝极细的暖流自丹田升起，缓缓游走。
这一刻，她才真正觉得，自己在这浩瀚云煌界、在这传承久远的素心阁中，有了全新的起点。
然而她不知道，当那份评定她为首名的金册记录被送入宗门深处、那座终年缭绕淡紫色烟霞的峰顶洞府时，一双似蕴着无尽星辉，却又深邃得望不见底的眼眸缓缓睁开。
目光穿透虚空，落向听竹苑的方向，停留了许久许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意味难明的轻叹。
夜凉如水，竹林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