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再见先生一面……”
这道几乎微不可闻的执念,如同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瞬间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在某个不可知的维度中,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涟漪。
就在少年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他的梦境被一道蛮横的力量强行撕开。
眼前不再是破败的茅草屋顶,而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一位看不清面容、身形佝偻的盲眼老妪,拄着一根仿佛由梦境碎片凝结而成的拐杖,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
她手中握着一把古朴的石凿,凿身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念力光辉,那便是传说中编织万灵梦境的“梦凿”。
老妪并未开口,但苍老而空洞的声音却直接在少年的魂魄深处响起:“痴儿,你的命数已尽,但这道念,却比你的命还硬。”
她缓缓举起梦凿,对着虚空轻轻一啄。
“你的念,够三天。”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的轰鸣震荡魂海,少年猛地从濒死的昏沉中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那本应枯竭的身体里,竟涌入了一股微弱却精纯至极的生机,暂时吊住了他即将熄灭的命火。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一枚冰凉的石片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石片粗糙,边缘却温润如玉,上面用一种古拙的指法,深刻着两个字——陈九。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两个字的刹那,石片骤然升温,变得滚烫如血,一股磅礴浩瀚、却又残缺不全的意念顺着他的指尖,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远在槐院之中的陈九残影,身形猛地一震。
他感知到了那凡人少年临终前最纯粹的执念,那道执念如同一座灯塔,竟能承载住他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残名!
一直以来,他割裂自身残存的寿元,点化那些游离的残息,不过是饮鸩止渴。
但此刻,一条全新的道路豁然洞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九的残影在虚空中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激动,“忆之名录,名托万梦……我为何要消耗自己,去点化那些无主之息?我可以直接将‘名字’,借给那些需要它的人!”
心念电转间,陈九不再犹豫。
他引动了那由梦铭婆亲手编织、记录着万千生灵记忆与执念的“忆之名录”,一股玄奥的力量瞬间跨越无尽虚空,与少年掌心的石片产生了共鸣!
一股沛然大力反哺而回,不再是陈九单方面的赐予,而是一场平等的交易!
“你替我活三天,我借你名字一用!”
陈九的意念如煌煌天威,在少年的识海中炸响。
轰隆!
南荒村落的茅屋之内,原本气息奄奄、只剩一口气的少年,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两道璀璨夺目的神光,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灭!
他那衰败的肉身,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于病榻之上缓缓悬空。
周遭的空气开始扭曲,草木凋零,屋内的灰尘与飞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齑粉。
少年伸出枯瘦的手指,以指为笔,对着虚空,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大字。
陈!九!
字成,不散!
两个墨色大字仿佛由世间最纯粹的黑暗构成,静静悬浮在空中,散发出一股镇压万古的恐怖气息。
刹那间,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沉睡生灵的梦境,无论是人是兽,都在这一刻剧烈震荡!
无数梦境之中,无论是贩夫走卒的美梦,还是凶禽猛兽的噩兆,都突兀地浮现出“陈九”二字。
这两个字,如同烙印,深刻在每一个梦境的核心!
百里梦境,于此刻共鸣!
万界梦境深处,律令碑林之中。
一座高达万丈,通体由审判符文构成的黑色石碑前,一名身披审判官法袍、面容威严冷峻的身影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便是执掌梦境刑罚的梦碑判官!
“放肆!”
判官怒喝一声,声如惊雷,震得整片碑林嗡嗡作响。
他感受到了,在凡界南荒的一角,一个卑微的凡人,竟敢窃取一个不属于他的、甚至不该存在于世的名字,并以此引动了百里梦境的共鸣!
这是对梦境律令最严重的挑衅!凡人窃名,其罪当诛!
“名刑天锤!”
判官一声爆喝,伸手向天一抓。
虚空破碎,一柄缠绕着亿万道黑色闪电的巨锤凭空出现,落入他的手中。
此乃梦境至高刑具,一锤落下,可粉碎一切与“名”相关的存在,无论是梦境、记忆,还是魂魄本身!
他高举天锤,对着南荒村落的方向,狠狠劈下!
轰——!
天锤撕裂虚空,无视了现实世界的距离,直接出现在那少年的梦碑之上!
少年的梦碑本就因其凡人之躯而脆弱不堪,在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下,瞬间崩解,化为漫天碎片!
他掌心中的那枚石片,也随之“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然而,就在天锤余威要将少年最后的意识彻底抹去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百里之内,被烙印下“陈九”之名的上千个梦境,突然齐齐发光!
一个老农的梦里,他梦见自己被恶鬼追杀,一个神秘的纸人突然出现,替他挡灾,纸人消散时,留下“陈九”二字。
一个孩童的梦里,他梦见自己迷失在森林,一支墨笔从天而降,凌空书写,引他回家,墨迹消散前,凝成“陈九”二字。
一个商旅的梦里,他梦见自己被盗匪围困,路边一棵老槐树突然枝叶疯长,庇护了他,风中传来低语:“陈九”。
这些凡人,都曾在过往的岁月中,或直接或间接地,承受过陈九残息无意识间泄露出的恩惠。
纸人引路、墨笔赐字、槐树庇护……这些记忆早已深埋,此刻被“名托万梦”之力引动,竟化作了最本能的守护!
“先生之名!”
“是陈九先生!”
“护住先生的名!”
千梦如潮,万念归一!
无数凡人梦境中自发升起的守护执念,化作一片璀璨的光海,竟在刹那间重新凝聚了那崩解的梦碑!
新生的梦碑之上,只有一个名字——陈九!
更为恐怖的是,这片由千梦汇聚而成的碑文光潮,竟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将那毁天灭地的名刑天锤,托举在了半空!
一息!
两息!
三息!
仅仅三息,却仿佛过去了三个纪元!
梦碑判官那无往不利的刑罚,竟被一群凡人的梦境,强行阻滞了!
“一群蝼蚁,也敢逆天?!”判官的法相在梦境高空浮现,怒不可遏。
然而,梦境中的少年,面对这神明般的威压,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
他悬浮于光海之中,再次抬起手指,于那新生的梦碑之上,奋力写下了八个字。
“先生之名,非我独有!”
八个字,字字如钟,蕴含着千梦万念的共鸣之力。
字成之时,化作八道洪钟大吕般的音波,狠狠撞向了判官的法相!
“噗!”
判官那威严万丈的法相,竟被这凡人一笔,震碎了法袍一角!
少年看着这一幕,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低头,看向自己那即将消散的魂体,轻声低语,仿佛在对那遥远的存在做出最后的承诺。
“这三天……我替您活着。”
话音落下,他掌心那枚碎裂的石片彻底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飞入那片由万千梦境交织而成的光海,最终融入了那本记录着世间一切名字的“归名录”之中。
少年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从半空中缓缓落下,躺回了病榻。
他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直至彻底断绝。
但他死的时候,嘴角却带着一抹满足的笑意。
槐院之中,借由这千梦共念之力,陈九那虚幻不定的身影,竟前所未有地凝实了整整十二息!
他没有丝毫迟疑,身影一闪,出现在凤清漪的身前。
他抬起那凝实了十二息的手,指尖萦绕着一缕刚刚从“归名录”中反馈回来的、带着千人愿力的残名之光。
他将这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了凤清漪的心口。
那缕光芒顺着他的指尖,悄无声息地封入了她那沉寂的九幽玄体深处。
“你记得的,就是真的。”
陈九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凤清漪猛然睁开双眼!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开!
无数被遗忘、被抹除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
她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的白衣先生,手把手教她折纸鹤,轻声对她说:“心稳了,手就稳了。”
她看到,她因无法引动天地灵气而沮丧时,一个名为墨生的少年,在空中悬笔书写“先生”二字,笔尖滴落的墨点,竟化作一场滋养她神魂的甘霖。
她看到,在那棵老槐树下,她每一次疲惫睡去,都有无形的庇护将她笼罩……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被法则强行抹去的温暖,在这一刻,尽数归来!
她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你……”凤清漪的眼眶瞬间通红,两行清泪如同凝结的冰霜,顺着她绝美的脸颊滑落。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那道正在迅速变得虚幻的身影,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颤抖。
“你不是没了……是我……是我忘了你!”
黑渊捧着那本《往生书》,神情凝重。
他亲眼看到,第二十一卷的末页,那道代表着陈九存在被抹除的裂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在缓慢扩大。
但就在裂痕深处,一行全新的、虚幻的字迹,正顽强地浮现出来。
“名可托梦,亦可托人。”
黑渊瞳孔骤缩,他猛地抬头,望向陈九残影消失的方向,喃喃低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他不是在求存……他是在以身为薪,以万灵为柴,要把‘名字’本身,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道!”
与此同时,万界梦境深处,那片象征着至高律令的碑林之中。
梦碑判官立于千万座石碑之前,脸色阴沉如水。
他法袍上被震碎的一角,正散发着凡人执念的余烬,那是他永恒的耻辱。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名刑天锤,锤身上,亿万道刑罚闪电疯狂窜动,汇聚成一股足以审判诸天的恐怖力量。
这一次,他要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