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替我看着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横贯虚空的巨链发出一声仿佛亘古存在、又似初生婴啼的混响。
混沌潮汐被死死扼住,发出不甘的咆哮,却再也无法寸进,被那道流转着黯淡血光的锁链缓缓逼退,退回无尽的虚无之中。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匠墟之内,却无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唯有死寂,比混沌侵蚀时更深沉的死寂。
凤清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什么,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那万灵残念化钉时的决绝与温热,已随着巨链的闭合而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并非来自她的九幽玄功,而是源自这片天地本身。
她指尖凝结的寒霜不再晶莹,反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仿佛连世间最纯粹的寒冷,也在这无星的夜里失去了根基。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却在触及脸颊的刹那,冻结成了一粒灰色的冰晶,无声坠地,碎裂成齑粉。
石案旁,墨生紧握着那支断了笔锋的秃笔,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他想再写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偏旁,来祭奠那些逝去的“同窗”。
可当他提起笔,却发现那秃笔重若千钧,再也无法牵动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
笔杆上,曾因灵血浸染而温润的纹路,此刻摸上去只剩朽木的干涩。
他想起了陈九在井口点化链童前,自己曾问过的话。
还能喊几声“先生”?
现在,他有了答案。
一声也喊不出了。
那个曾经庇护了匠墟万灵,以一道残魂讲道的“先生”,连同他座下的三千残念,都已化作了星骸路外,那道冷硬链条的一部分。
不远处,那尊名为岳九的铁傀,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左臂的战纹彻底黯淡,化作一个平平无奇的铁质符印。
它不再有任何灵性波动,那股源自上古的苍凉道韵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又变回了一尊纯粹的、冰冷的杀戮兵器,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仿佛在为逝去的主人守灵。
所有人都仰望着天空。
那不是夜。
夜,尚有星月点缀,有深浅之别。
而此刻的天幕,是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无”。
没有星,没有月,甚至连云的轮廓都无法分辨。
光,似乎从这个世界被彻底剥除了。
匠墟的轮廓,只在众人微弱的灵觉感知中,呈现出一个模糊而压抑的剪影。
古书第十八卷的虚影依旧悬浮在半空,那行血字“七日不见星,乃天罚之始”散发着愈发妖异的微光,像是在嘲笑着这场惨烈的献祭。
锁是成了,链也全了。可换来的,却是天罚。
陈九倚靠着槐树,身躯的生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
百年寿元,在催动“劫衍图”与点化断环时已消耗殆尽,后续更是以神魂本源在支撑。
此刻的他,神魂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但他没有感到痛苦,甚至没有感到虚弱。
他的灵觉,他的意识,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超然状态。
他能“看”到,那条巨链并非死物。
阿丙的脊骨化作的“人形链钉”,在链条中支撑起一道“不屈”的法则;墨生的笔锋化作的“字钉”,在链条中铭刻下一道“规矩”的烙印;槐翁的根脉化作的“根钉”,为整条巨链提供了“生生不息”的伪装;而岳九的战纹,那枚最关键的“战钉”,则成为了整条锁链的“锋锐”与“核心”,它承载着一位上古存在的“守护”执念,将所有链钉的力量融为一体。
他们不是死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他们,变成了一条横亘在混沌与现世之间的……界碑!
“原来如此……”陈九的意识中,那道来自黑渊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是冰冷的提示,反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以执念为钉,以万灵为身,铸就‘守夜之链’。此链已非天道之物,而是众生之器。天道不容,故降下天罚。”
“天罚……”陈九的灵觉扫过那片死寂的天幕,“不见星,意味着天机断绝,法则紊乱。星辰指引方向,记录命运,它们的消失,意味着这片天地,在未来的七日内,将成为无法之地,无道之所。”
混沌潮汐是毁灭,是吞噬。
而天罚,则是从根源上的抹杀!
它会让你脚下的大地失去“厚重”的法则,让你呼吸的空气失去“流动”的法则,让你自身的存在,都失去“合理”的法则!
一切都将归于混乱,归于无序,最终化为比混沌更可怕的虚无。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挡住了一头来自门外的恶狼,却引来了高悬于屋顶的屠刀。
陈九感觉到,自己眉心那一缕始终未曾动用的“点化者之息”,正在微微发烫。
岳九替他补上了最后一环,并非偶然。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阻止了他成为链钉。
这缕气息,才是真正的“钥匙”。
守夜之链,守的是混沌。
可谁来守这被天罚笼罩的七日?
谁来为这片“无法之地”重新定下规矩?
匠墟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夜空如同一块被墨汁浸透的黑布,连月光也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口吞噬殆尽,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留。
这片曾经充满着奇迹与悲鸣的废墟,此刻安静得令人心慌,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在此凝固。
倚靠在枯槐下的陈九,身躯早已冰冷,生机微弱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灰烬。
可他那濒临溃散的神魂深处,却有一点灵光亮到了极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明白了。
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不是胜利,而是七天。
是留给他的,七天。
在这片被天道遗弃的黑暗囚笼里,他就是唯一的光。
在这死寂的尽头,陈九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