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墟地死寂。
陈九盘坐于无名帝鼎之前,身形枯槁,仿佛随时都会被黎明前的最后一缕黑暗吞噬。
他的神魂,已不再是风中残烛,而是烛芯燃尽后,仅剩的一点摇摇欲坠的余烬。
七日不得入梦的劫数虽已熬过,可代价却是魂根之上遍布蛛网般的裂痕,只需一阵微风,便会彻底碎裂。
鼎心娘娇小的身影捧着炉口,声音里满是焦灼与虚弱:“先生,三百年百工执念,九州万民愿力,此刻已尽数汇聚于此。可……可若无人执掌契约,这滔天愿力便如无根之水,换命之火,终将熄灭。”
陈九眼帘低垂,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已耗尽。
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尖在身前那本虚幻的古书上轻轻拂过。
古书自动翻至第十一卷“命图”的虚页,其上,数十个标注着“命格可替”的暗淡光点,如濒死的星火,微弱闪烁。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朽木在摩擦:“不是没人执契……是得有人,先敢点燃这第一把火。”
话音落下,他毫不犹豫地从那仅存的半日寿元中,又剖出一缕!
“灵契溯忆!”
寿元化作最精纯的燃料,瞬间点燃了他的识海。
无尽的画面如决堤江河,汹涌倒灌。
时光飞速回溯,三百年的光阴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了一片冲天火光之中。
画面里,末代人皇身着龙袍,立于摘星楼顶,手中高举的并非传国玉玺,而是一卷写满了“天命所归”的诏书。
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凉与嘲弄。
“朕,不要这天命了!”
他狂笑着,将那象征着皇权天授的诏书投入脚下熊熊燃烧的宫殿。
楼下,是跪地痛哭的万千臣民,是哀嚎遍野的末路王朝。
然而,在这国破家亡的悲怆时刻,却无一人意图称帝,更无一人抢夺那散落的玉石金银。
一个老农,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投入街边铁匠铺的炉火中。
一个织女,剪下自己用了半生的梭子,投入了自家烧饭的灶膛里。
一个教书先生,将一管秃了毛的笔,扔进了取暖的炭盆。
锄头、针线、刻刀、算盘……无数象征着“百工”技艺的器物,被投入了九州大地上无数个凡俗的火炉里。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一个个沙哑的、汇聚在一起的声音,在天地间低声回响:
“愿我匠者,代代长明!”
陈九猛然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命,从来不是谁给的……”他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是靠自己,抢回来的!”
他并指如剑,咬破指尖,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鲜血,精准地滴入了无名帝鼎的鼎心!
“鼎心娘!”他发出一声低喝,声震四野,“点火!”
轰——!
鼎心娘得到指令,娇小的身躯瞬间化作一道流光,撞入鼎底。
下一刻,那滴鲜血仿佛点燃了整个油锅,无名帝鼎内,冲天的火焰不再是凡火,竟是亿万张栩栩如生的纸马!
纸马在烈火中扭曲、变形、站起!
一个手持锄头的农夫,一个怀抱织梭的织女,一个抡起铁锤的匠人,一个握着毛笔的书生……千行百业,万般工种,皆由这愿力之火化形而出,他们脸上带着三百年来不灭的执着,手持着赖以为生的工具,围绕着帝鼎,跳起了最质朴、也最庄严的战舞!
与此同时,匠墟深处的碑心郎,那由无数墓碑汇聚而成的身躯轰然一震,它仰天长啸,声音竟不再是阴森的碑文,而是洪亮的钟鸣,传遍诸天万界!
“百工共愿,万民同祈——自今日起,匠者为尊!”
这声宣告,仿佛一道无形的律令。
刹那间,九州各地,无论是在田间耕作的农夫,还是在深闺刺绣的女子,亦或是街头叫卖的小贩,全都心有所感。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身上取下一件最珍视的、与自己手艺相关的物件,虔诚地投入身边的火中。
一时间,九州之内,万家生火,亿万道或强或弱的信念之光冲天而起,在天穹之上汇聚成一条横贯东西的璀璨光河,而后如天河倒灌,尽数涌入匠墟中那尊无名帝鼎!
嗡——!
鼎鸣第一声!
陈九身上,那条由天道设下的第一重命锁,应声崩断!
他只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枷锁。
鼎鸣第二声!
高天之上,那卷无形的、代表着旧秩序的“天诏”,竟凭空浮现,其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纹路!
“竖子!安敢?!”
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自虚空中炸响,承影仙君那由残念凝聚的身影踉跄着显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下方那尊被万民愿力包裹的帝鼎,怒吼道:“区区凡人,蝼蚁之辈,岂可妄图承载天命?!”
陈九立于鼎口,任由鼎火灼烧着他的衣衫,鲜血染红了长衫前襟。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代表天道威严的承影残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存在的耳中:
“你守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命。而我守的,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心!”
话音刚落,鼎火冲霄,一道更加衰朽的残念从承影身后冲出,竟是那位身着末帝时期臣服的诏臣·遗发!
他脸上带着解脱的笑容,对着陈九的方向,对着那万千百工虚影,深深一拜。
“老臣……携末帝遗志,贺我人道……最后一拜!”
说完,他义无反顾地扑入了那熊熊燃烧的鼎火之中,将末帝最后的不甘与悔恨,尽数化作了这换命之火的薪柴!
轰隆!!!
鼎鸣第三声,如开天辟地!
鼎光骤然炸裂,万丈光芒刺破黑暗,将整个匠墟照如白昼!
陈九身上,剩余的八重命锁,在这无可匹敌的万民愿力冲击下,摧枯拉朽般寸寸崩碎!
九重命锁,一朝尽断!
“噗——”
承影仙君的残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道心,在那一声声“匠者为尊”的鼎鸣中,在那万民同心的伟力下,被彻底震碎!
天诏应声断成两截,他身上那象征着仙庭威仪的紫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色彩,化作一片灰白。
他失魂落魄地望向鼎中,那里没有诞生新的帝王,也没有刻下谁的名字,只有那万千由凡人意念汇聚而成的虚影,他们低着头,仿佛在低语,又仿佛在宣告:
“我等,皆可为命。”
“原来……是这样……”承影惨然一笑,脸上满是顿悟后的癫狂,“命……不在天……”
他缓缓跪下,一枚紫光萦绕的玉玺虚影从他怀中挣扎着飞出,他却看也不看,反手抓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玉玺碎裂,残念消散,一缕精纯的本源之力混杂着他最后的明悟,飘向了陈九身前的古书。
与此同时,古书虚影第十一卷“命图”的虚页上,匠墟所在的位置,一个光点骤然大盛,一个全新的标记缓缓浮现:
“命格可替——承影。”
遥远的仙庭,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负责打扫落叶的紫微奴,正用一把破旧的扫帚清扫着玉阶。
一片极不寻常的纸灰,乘着仙界的罡风,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疑惑地捻起纸灰,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符文气息。
她下意识地用神念喃喃念出了那符文的音节。
一瞬间,某种禁锢在她神魂深处亿万年的枷锁,悄然断裂了。
无数被尘封的、属于“凡人”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到了一个温柔的女人,在灯下教她缝补衣裳,哼着她早已遗忘的歌谣。
“娘……”
紫微奴呆立原地,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打湿了那片早已冰冷的纸灰。
她哭了,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而在匠墟之中,“命图”虚页之上,仙庭方位,又一个微不可察的光点,悄然亮起。
“命格可替——紫微奴。”
匠墟之内,鼎火渐渐平息,万千百工虚影化作点点星光,重新融入了那尊古朴的帝鼎之中。
陈九无力地靠在身后的竹椅上,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换命成功,九锁尽断,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可神魂的裂痕却因为这场豪赌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仰头望着即将破晓的天空,星辰寥落。
他能感觉到,神魂深处那股无法抗拒的、足以让一切归于沉寂的困意,正如同最深沉的梦魇,从魂根的每一道裂缝中渗出,即将将他彻底淹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对着那片寂静的星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
“今晚……还是别来入我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