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庭院中的湿气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却被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压得死死的。
陈九盘坐在院心,面前那一件件朴实无华的器物,此刻仿佛都成了沙场点兵台上的将领。
粗瓷碗口微漾,似在呼吸;油灯灯芯无火自明,映出一豆温暖却倔强的光;那张符箓上的朱砂,在水汽中竟如活血般缓缓流淌。
百工炉心立于中央,这尊由陈九亲手点化的器灵,此刻背负着剪刀、犁头、布鞋等百样凡器,炉膛内的火焰虽微弱,却如风中残烛,拼死不灭。
山长手持一根锈迹斑斑的铁笔,猛地划向地面!
“铮——”一声裂响,泥土翻开,显露出的并非黄土,而是纵横交错、宛如人体经络般的光纹。
这便是匠墟的地脉,而此刻,九道粗壮的民愿支流正从中浮现,闪烁着万家灯火般的温润光芒。
“主上,”山长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丝不忍,“若要发动‘名契代承’,引这九道地脉中的万民愿力同书一字,逆天改命,需以您七日寿元为薪柴。并且……每发动一次,您都将遗忘一段关乎自我的记忆,可能是童年的一段嬉闹,也可能是前世的一次回眸。此法,伤神,更诛心!”
话音未落,槐翁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自行横卧于地。
古朴的剑身上,那万千匠人留下的刻痕逐一亮起,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陈九。
“我等,愿为主上之笔锋,斩开这天道枷锁!”苍老而坚定的意念在众人心中回响。
“嗡!”墨生通体一震,那根曾饮过陈九心头血的毛笔悬浮而起,笔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却在半空化作一缕璀璨的金墨,自行勾勒出玄奥的纹路。
“我,愿为破天之墨引!”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自角落传来,岳九的残魂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煞,轰然撞入旁边一块新立的石碑之中!
石碑剧震,碑面之上,一个铁画银钩的“战”字破石而出,冲天的兵煞之气瞬间席卷了整个院落。
“我率匠墟傀军,为主上开道!”
看着这些由他亲手点化,如今却甘愿为他赴死的“孩子们”,陈九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走出那座小小的扎纸铺开始,或许就早已不是一个人在踽踽独行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七张薄如蝉翼、色泽枯黄的寿纸。
这是以他自身寿元凝结而成,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日生命。
他并指如刀,划破指尖,以血为墨,在那七张寿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陈九。
“嗡——”
就在名字落成的刹那,他识海中那本神秘的古书虚影骤然翻动,金光大作,直接掀开了第九卷的空白书页!
一行行从未见过的古篆自行浮现,仿佛早已等待了万古岁月。
“名契代承,万姓同书——启!”
陈九一声低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刹那间,七张寿纸无火自燃,化作七缕青烟,融入匠墟地脉。
整个匠墟,乃至匠墟之外的千百座村落,万万户人家,所有供奉给陈九的器物,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剧烈的共鸣!
碗童捧着的破碗上,灯妇点燃的油灯里,符稚子挥舞的符纸间,甚至是田间那把生锈的锄头,老妇人脚上那双纳了千层的布鞋上,都齐齐浮现出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光字——“匠”!
这一个“匠”字,如同一颗颗心脏,在万物之上,同频跳动!
九天之上,风云变色!
那原本隐匿于云层深处的紫微锁道大阵被这股来自凡间的磅礴愿力彻底激怒,轰然显现!
九根贯穿天地的巨大雷柱紫电缭绕,如同九条囚禁神龙的锁链,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天威。
其中一道雷柱猛然下沉,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直劈陈九头顶!
“书匠字!”碗童稚嫩的嘶吼响彻云霄,他高高捧起那只粗瓷碗,碗中清光大盛,那个“匠”字冲天而起!
“书匠字!”灯妇毅然将油灯举过头顶,灯火暴涨,火光中一个巨大的“匠”字烙印虚空!
“书匠字!”符稚子以身为笔,引动符箓自燃,化作一个燃烧的“匠”字,迎向天雷!
紧接着,是千千万万的声音,在田埂,在市集,在卧房,在学堂……无数百姓,无论老幼,同时拿起身边那件与陈九产生共鸣的器物,用手指,用树枝,用尽一切,在那器物之上,临摹着那个发光的“匠”字!
一笔,一划,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民愿如海,倒灌苍穹!
就在此刻,墨生笔尖的金墨彻底失控,化作一道金色长虹,直冲天幕!
它没有去写那个“匠”字,而是在那紫微锁道大阵之下,以天地为纸,写下了一个更为狂放,更为霸道的巨字——“破”!
“破”字一成,与下方那亿万“匠”字产生共鸣,天地间响起金石碎裂之声!
“就是现在!”槐翁剑剑鸣如龙,引动九天星河之力,万千星辉汇于剑身,化作一道璀璨至极的星河剑瀑,逆流而上,狠狠斩向那九道雷柱锁链!
“吼!”大地龟裂,一道矫健的白色身影自地底奔腾而出,正是白蹄!
它四蹄踏火,身形暴涨,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迎着雷柱的镇压之力,悍然撞碎了其中三道锁链的虚影!
“百工,战阵!”百工炉心发出一声咆哮,炉身竟开始熔化,化作一副流淌着铁水的狰狞战甲,覆盖己身。
它一手持残锄,一手握断剪,身后破碗化盾,率领着那上百件凡器所化的战灵,组成一个看似简陋却杀气腾腾的战阵,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天关!
轰隆——!
紫微锁道大阵剧烈震颤,在万民愿力与众器灵的合力冲击下,其中一条凝如实质的雷霆锁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崩裂!
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噗——”
陈九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被抽去骨头般瘫软在地。
一股无法言喻的空虚感涌上心头,他的记忆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沙砾,正不受控制地急速流逝。
他忽然想不起母亲为他缝补衣服时,灯下的侧脸是什么模样了。
他忽然记不清前世那条熟悉的街道,究竟是叫解放路还是中山街了。
无数鲜活的画面正在褪色、破碎,化为一片空白。
然而,在那片空白的尽头,却有一句话,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
“长生……是为了活着。”
一只柔软的手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凤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在他耳边低语:“陈九,你还记得我吗?”
陈九缓缓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他看着眼前这张担忧又倔强的脸庞,恍惚了片刻,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轻笑:“我记得……有个姑娘,总说我躲不掉。”
而那天关之上,裂隙之后,传来萧元礼惊怒交加的咆哮,声震寰宇:
“凡人执笔,蝼蚁聚力,也敢妄改天命?!陈九,你可知,你破开的不是枷锁,而是地狱之门!”
声音回荡,陈九眼前的世界却开始旋转,万物的色彩与声音都在远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空洞。
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而黑暗的深海,所有的挣扎都变得徒劳。
这长生路,从今日起,每一步都踏在遗忘的骸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