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已成焦土,胡骑横冲直撞,将汉人百姓当作狩猎的活靶。
刘五随着逃亡的人群躲入深山,目睹一位母亲为保护孩子被胡人乱箭穿心。
她临终前塞给儿子一片写有“东海之外,乐土东赵”的丝绸残片,喃喃道:
“一直向东……跨过大海,那里没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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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已经死了。
这是刘五躲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唯一的念头。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那是焚烧了一切之后留下的灰烬,混着一种更浓重、更甜腻的腥气,挥之不去。
视线所及,没有一座完整的屋宇,只有焦黑的残骸倔强地指向阴沉的天穹,几根未燃尽的梁木偶尔爆开一点火星,旋即又被死寂吞没。
街面被翻搅得稀烂,车辙印、马蹄坑,还有不知是什么拖曳出的深痕,纵横交错,凝固着暗褐色的污迹。碎瓦、破陶、散了架的家具,就那样随意地泼洒着。一面残破的“晋”字旗帜,半截埋在土里,被风吹动时,无力地掀动一下,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人已经很少了。零星的胡骑依旧在废墟间游荡,他们披着不合身的、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绸缎,外面套着脏污的皮甲,马鞍旁挂着形状不一的首级,大声呼喝着刘五听不懂的俚语,策马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或者用长矛往堆积的杂物里乱捅一气,寻找着可能藏匿的活物,或是遗漏的财宝。
对他们而言,这曾是中原的心脏,如今不过是他们狩猎的围场。而汉人,与那些在瓦砾间匆忙窜过的老鼠并无分别,都是可以随意射杀的活靶。
刘五不敢再看,缩回头,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汇入身后那群沉默蠕动的人影。
这是一支亡命的队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覆盖着厚厚的烟灰与疲惫,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往遍布草木荆棘的邙山逃去。
没有人说话,连孩子的哭闹都被死死捂住,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废墟背景上,显得格外刺耳。
入了山,林木稍微茂密了些,遮蔽了部分视野,也带来了些许虚假的安全感。然而,胡骑的马蹄声依旧如同附骨之蛆,时而遥远,时而逼近,每一次蹄音都让这群惊弓之鸟浑身一颤。
突然,侧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几骑胡人从山坡后猛地冲了出来,弯刀在透过林隙的暗淡光线下,划出冰冷的弧线。
人群瞬间炸开,惊叫、哭喊再也无法抑制。刘五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狂奔,身后是利刃破开骨肉的闷响和垂死的哀嚎。
混乱中,他瞥见了一个落在后面的妇人。
她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踉跄着试图躲到一块巨岩后面。一个胡人骑兵发现了他们,狞笑着摘下弓,搭上了箭。那妇人将孩子死死按在岩石的凹陷处,用自己的背脊完全覆盖上去。
箭矢破空的声音接连响起。第一箭钉入了她的肩胛,让她猛地一颤。第二箭、第三箭……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片在风中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叶子。鲜血迅速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沿着岩石粗糙的表面淌下。
那胡骑似乎觉得无趣,啐了一口,拨转马头,去追逐其他目标。
刘五伏在远处的草丛里,屏住了呼吸。他看到那妇人的身体不再动弹,只有她身下,那个男孩极其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过了许久,周围再无声响,只剩下风吹过林梢的呜咽。男孩才用力从母亲身下挪了出来,他脸上沾满了母亲的鲜血和泥土,呆呆地看着那张失去生气的、却依旧朝着他这个方向的脸。
妇人的一只手,艰难地、缓慢地从身下抽出,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塞进男孩手里。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刘五离得有些距离,但那几个字,却像是自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一直……向东……”妇人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固执地定在男孩脸上,“跨过……大海……乐土……东赵……”
声音戛然而止。
男孩握着那东西,愣愣地跪在那里,不哭也不叫。
刘五慢慢挪了过去。他看清了,男孩手里攥着的,是一片丝绸的残片,边缘焦黑卷曲,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细密质地和精美的云纹。
残片上,用某种不易褪色的颜料,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最上面一行,正是“东海之外,乐土东赵”。下面还有小字,似乎是描述,写着“民皆饱暖”、“永无兵戈饥馑”。
东赵?
刘五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海外的仙山?还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
在这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哪里还有什么乐土?!
他看了看那具渐渐冰冷的母亲尸身,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孤零零的孩子。这孩子甚至还没有从巨大的惊恐和悲伤中回过神来,只是紧紧攥着那片丝绸,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一片虚无缥缈的寄托,一场绝望至极的梦。刘五心里叹了口气,这乱世,人命贱过草芥,哪里又能寻到什么乐土呢。
他伸出手,想拉那孩子起来,至少,先离开这片刚刚染血的土地。
男孩抬起头,望向刘五,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茫然和空洞。
他握紧了那片染血的丝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东方,是无尽的、未知的群山,以及传说中更加浩瀚、无人能够渡过的海洋。
可那妇人的声音,似乎还在林间低低地回响。
向东,东赵,向东,东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