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种样品那活儿结了，对刘莉来说，跟过了道坎似的。她不再是那个得天天证明自己的新徒工——凭着扎实的手艺和遇事不慌的劲儿，在车间里总算站稳了脚。老师傅们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偶尔会带着赞赏的目光看刘莉，或者见她卡壳在某个尺寸上，随口提点一句“刀再磨尖点，吃屑能顺点”“进给慢半格，表面能光些”。这种被当成“自己人”的感觉，比奖状还让她心里踏实。
她还是天天跟那台c616车床打交道，可心思不一样了——以前是“学怎么用”，现在更像“跟它搭伙干活”。她摸透了每个手柄的松紧，听得出主轴转速快了慢了的细微差别，甚至脚踩在床身前，都能隐约觉出哪个地脚螺丝可能松了，得调调水平。手上的活儿也升级了，不再只车简单的轴和套，开始碰带锥度、带圆弧的传动件，还有得两头车、保证同轴度的长轴，难度一次比一次大。
这天，车间给了她上百个小连杆的活儿，连杆一头要车个球头，尺寸卡得特别严。老法子得双手一起摇大、中拖板，全靠手感“赶”球面，先出个大概形状，再用样板刀修。这活儿效率低不说，还特考验手上的准头，稍微晃一下就废了。
刘莉车了几个，虽说凭着手感慢慢找着了点门道，勉强够上公差，可还是废了两件料，额头上的汗蹭在工装上，留下一圈圈印子。她停下机床，盯着卡盘上转着的连杆发愣，眼瞅着旁边工作台上放着本《机械工人常用机构图册》，里面有张简易仿形装置的图，靠杠杆和滑块能自动走轨迹。
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能不能给这老车床加个小工具，专门车这种小球头？
这念头一冒出来，刘莉心跳都快了。她记得厂工会最近总提“五小”活动，就是让工人搞小革新、小建议，解决生产里的麻烦，提高效率。
她盯着工件琢磨半天，琢磨出问题的关键：手动摇两个拖板，很难走准球面轨迹。要是能整个机构，让车床自己带着刀尖走圆弧……
接下来几天，歇班时间刘莉全扑在这上面了。找了几张废弃的图纸背面，用铅笔涂涂画画，一会儿画凸轮，一会儿画连杆。她想的是，用车床光杠带动个小摆杆，再通过连杆拉着中拖板来回动，跟大拖板的匀速移动配合，理论上刀尖就能走出标准的球面。
想法挺好，可真要画出来、算明白，难了。机构安在哪儿才不挡着干活？连杆多长才能保证球头半径准？用啥材料做才够结实、没间隙？好多问题她都没学过，越画越懵。
她好几次想去找傅景宸问问，可一想起之前的流言，又把念头压下去了——不想再给人说闲话，也不想总靠别人帮忙。她决定自己先啃啃试试。
周末一大早，刘莉挤公交去市里的新华书店，在机械书架子前蹲了半天，买不起就拿笔记本抄公式、画简图，连午饭都忘了吃。晚上回宿舍，室友们聊天织毛衣，她就趴在桌上对着抄来的图演算，常常到后半夜，台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淑兰看她对着几张废纸发呆，戳了戳她胳膊：“莉莉，你这几天跟魔怔了似的，琢磨啥呢？”
刘莉抬起头，眼睛亮得很：“淑兰，你说要是车球头能像车外圆一样简单，不用总靠手感，多好？”
张淑兰听得一头雾水：“啊？那咋可能？老师傅都得凭经验呢！”
“说不定能行。”刘莉没多解释，笑了笑又低下头画图。
总算把初步的草图弄出来了，虽然画得糙，好多细节没弄明白，但大致的结构和原理能看明白。她找了张“职工合理化建议表”，工工整整填好，在“建议项目”那栏写：“给c616车床加简易球头车削装置的建议”，下面还附上了手绘的简图，写了预期能提高三倍效率、少废点料、省点劲。
周一上班，刘莉瞅着车间办公室没人，赶紧把建议表放赵主任桌上。赵主任正忙着签文件，头也没抬，随手往桌角一放：“放这儿吧，有空我看。”
刘莉心里清楚，主任桌上天天堆着各种报告，她这张薄薄的建议表，说不定转头就忘了。可她还是抱了点盼头，像在土里埋了颗种子，等着能不能发芽。
过了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刘莉心里有点凉，可没完全放弃，歇着的时候还在琢磨怎么改图纸，比如把连杆换个角度，说不定间隙能小点儿。
她不知道，那张建议表没被忘——赵主任清理桌面时，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一开始没当回事，可看到那张画得虽嫩、但原理没毛病的简图，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虽不是技术出身，在车间待了这么多年，啥是瞎琢磨、啥是真有点门道，还是能看出来的。
赵主任拿着建议表去找王建国：“老王，你看看你徒弟搞的这个。”
王建国接过来，先看文字，再盯着简图看，手指在图纸上的连杆节点上划了划，眉头皱了又松，看了足足五六分钟。
“有点意思。”半天，他才开口，把表递回去，“图是嫩了点，计算也肯定不全，但……路子没歪，不是瞎胡闹。”
赵主任没想到王建国能给这么高的评价——“路子没歪”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可不轻。
“那你看这事咋弄？”赵主任问。
“咱俩看没用。”王建国擦了擦手上的机油，“得让懂行的看。你把这个送技术科，就说车间徒工提的，让他们评估下能不能弄。”
赵主任点了点头，拿着建议表往技术科走。
刘莉还在车床前跟那些小连杆较劲，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手里的样板刀磨了又磨。她不知道，自己埋的那颗种子，已经被挪到了更适合的地方，就等着能不能冒出芽来。而技术科里，那个看建议表的人，又会咋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