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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喧嚣被一道老旧的木门隔绝在外,“怀信旧书店”里只有时间流淌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微甜的气息,混合着一点陈年墨香和若有似无的樟脑味,像一首无声的、关于过去的赋格曲。阳光透过擦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切割出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翩跹起舞,如同被惊扰的历史碎片。

温念就站在这片光尘里,却觉得自己像个误入时光缝隙的、格格不入的现代难民。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房东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短信,以及银行卡余额那触目惊心的、可怜巴巴的三位数。博士论文的瓶颈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也扼住了她的经济命脉。助学贷款、生活费、房租……这些冰冷的词汇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盖过眼前这片宁静。

书店主人周怀信就坐在柜台后面,一身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小臂。他正低头用一把小巧的镊子,极其耐心地修补一本线装书的破损书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情人的皮肤。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温念的窘迫,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选择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来应对。

温念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饱含着旧书的味道,也饱含着她的无奈。“周先生,”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于房租……真的很抱歉,能不能再宽限两周?就两周!我保证,等助研津贴一发下来,我立刻……”

周怀信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很特别,像是常年浸在旧物里,被岁月磨洗得沉静而通透,带着一种能看穿人心的了然,却又没有多少温度。他的目光在温念因焦虑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滑向她紧握的手机,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屏幕看到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手中的镊子和书,站起身,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他的身形很高,略微清瘦,但站姿很稳。他在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停下,仰头看了看最高处那排积灰颇厚的木匣子,然后熟练地踩上一架看起来同样年岁不小的木梯,从最角落里取下一个长约一尺、宽半尺的深紫色木匣。

那木匣显然有些年头了,边角都有磨损的痕迹,表面的漆色也变得暗沉,但依旧能看出原本考究的做工,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已经锈蚀,但并未锁上。

周怀信捧着木匣,走到温念面前,把它轻轻放在旁边一张堆满了杂书的榉木桌上,拂开一片空地。

“温小姐,”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像这书店里的空气一样,带着恒定的、微凉的质感,“宽限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我们都是成年人,现实问题,总需要现实的解决办法。”

温念的脸颊彻底烧了起来,羞愧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关于导师的拖延,关于论文的难度,关于学术圈的残酷内卷……但所有这些话在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下,都显得苍白无力且像是借口。

周怀信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匣表面,积灰被拭去,露出底下更深沉的紫色。“我这里有一个提议,”他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古物的价值,“你帮我做完一件事,你欠的三个月房租,一笔勾销。之后,如果你想继续住楼上那间小阁楼,租金我可以给你打个八折。”

温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但随即又警惕起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周怀信这种看起来精于算计的生意人这里。“什么事?”她问,声音里带着戒备。

周怀信打开了那个木匣。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陈旧、霉味、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被封存了太久的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匣子里,并非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满满一沓泛黄、脆化、甚至边缘已经破损碎裂的旧信纸。它们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有些字迹洇开,有些被虫蛀出了细密的小孔,有些则沾染着深褐色的、疑似水渍或茶渍的污迹。它们像一群奄奄一息的蝴蝶标本,被时光钉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诉说着无法投递的过往。

“这些,”周怀信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最上面一封信的角落,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是我从各地收来的‘死信’, mostly是民国时期的。原主人要么不在了,要么地址失效,要么……总之,它们没来得及被读到,或者没被读完,就成了‘失败’的通信。”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收集它们。”

这个癖好让温念觉得有些怪异,甚至有点瘆人。收集……别人的遗憾和未竟之事?

“它们的状态很差,”周怀信继续说,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专业人士的冷静,“我需要有人能系统地修复、整理它们,最好能厘清里面的内容,甚至……如果可能的话,尝试推断一下它们背后的故事。当然,推断不出也没关系,首要任务是物理修复。”

他看向温念,目光锐利了些:“我记得你的简历上写着,S大考古系博士在读,方向是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参与过实验室的出土纺织品和纸张修复项目,对吧?”

温念愣住了。她几个月前为了租下这书店楼上便宜的小阁楼,确实递过一份简历证明自己的学生身份和支付能力(尽管后来证明支付能力是虚假的),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是……是的。”她迟疑地回答。纸张修复确实是她的专业领域之一,实验室里对着破碎不堪的千年古卷都能耐心拼接,这些民国书信按理说不算最难。但……这感觉太奇怪了。修复古物是一回事,修复这些可能牵扯着私人情感、甚至痛苦记忆的“失败信件”,是另一回事。它们带着一种未完成的能量,一种悬而未决的沉重。

“怎么样?”周怀信追问,手指在那叠脆弱不堪的纸张上敲了敲,像是在敲击一段被封存的时光,“用你的专业,换一个安身之所。很公平的交易。”

温念看着那匣子信,又看看周怀信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笃定的脸。房租的压力像实质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好。”这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碾压后的无力妥协,“我需要工作台,还有一些基本的修复工具和材料……”

“店里二楼有个小工作间,采光不错,以前我用来做些简单的古籍修补,工具和纸张、胶水都有,你可以用。”周怀信很快接话,显然早已计划周全,“有什么特殊需求,可以列单子给我。”

交易达成。周怀信似乎满意了,重新回到柜台后继续摆弄他的那本旧书,仿佛刚才只是谈成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旧书买卖。

温念则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木匣,感觉像是捧着一匣子沉睡的幽灵。她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木质楼梯,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像是对她和她怀中之物发出的古老叹息。

阁楼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但窗户很大,正对着后院一棵高大的老银杏树,此时已是初秋,树叶边缘开始染上淡淡的金黄。她把木匣放在书桌上,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线照亮了那些饱经风霜的信纸。

她戴上白手套,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纸极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上面的字是毛笔写的,竖排,小楷,墨色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暗淡,但笔画依旧清晰有力,透着书写者的功底和心绪。

开头的称谓跃入眼帘:

“锦云卿卿如晤……”

温念的心,莫名地轻轻一颤。卿卿。如此亲昵,又如此具有时代特色的称呼。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下看。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此诗句竟成我近日写照,思之令人哑然。昨日于校场归来,途经你家巷口,见玉兰已谢,唯余绿叶亭亭,恍觉竟有月余未见你笑靥,心中怅惘难言。近来时局愈发诡谲,风声鹤唳,恐大变不远。家严催促南下去台甚急,然我心意已决,断不肯独往那孤岛,与你相隔天涯。前次所议之事,并非一时冲动,乃我深思熟虑之果。锦云,信我。待我筹措妥当,便依计行事。望你亦早做决断,勿再犹豫。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固然难,然若连眼前之卿都负了,又何谈家国?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望速回音,切切。”

信的末尾,没有日期,只有落款——“知名不具”。

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击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温念。那是一个乱世青年焦灼却又坚定的爱意,是对未来的惶恐与对爱人的执着交织在一起的炽热宣言。私奔?南下?这封信背后,是一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爱情故事。而它,显然是一封“失败”的信。那个叫“锦云”的女子,收到了吗?她回复了吗?他们最终……怎么样了?

温念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她不再是仅仅在处理一些需要修复的旧纸,她是在触碰一段鲜活过的、激烈过的、最终却被遗忘和尘封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开始以专业的态度检查信纸的破损情况,在心里规划修复步骤。但那双“知名不具”三个字,却像有着魔力一般,深深烙进了她的脑海。

她轻轻翻过信纸,想在背面或者角落寻找更多线索。突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信纸最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用比正文小一号、却同样笔力的字,写着一个名字——

“温静安”。

轰的一声!温念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猛地退潮般落下,让她一阵眩晕。

温静安?!

那是她祖父的名字!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差点带翻椅子。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三个字,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不可能!一定是巧合!祖父确实读过书,字也写得不错,但他一生老实巴交,只是个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晚年喜欢养花下棋,怎么会……怎么会写出如此热烈甚至可以说离经叛道的信?私奔?这怎么可能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温和甚至有些古板的祖父会做出来的事情?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粗暴地(完全忘了修复师的谨慎)在木匣里翻找。她需要更多的证据!更多的信!

她找到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近乎疯狂地、小心翼翼地浏览着那些尚未修复、甚至破碎不堪的信件碎片。字迹是相同的!内容断续续,但那个名字——“锦云”,以及落款处时而“知名不具”,时而潦草写下的“静安”,反复出现!

焦虑、期盼、对时局的担忧、对家庭的复杂情感、对未来的规划(他甚至详细列出了需要准备的盘缠和路线!)、还有那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滚烫的爱意……这一切,构建出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年轻而炽烈的祖父形象。

她的祖父温静安,在近八十年前,曾如此疯狂地爱着一个叫“锦云”的女子,并策划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私奔。

那么,祖母呢?那个温念熟悉无比的、总是笑眯眯的、给她织毛衣的祖母,叫什么名字?她努力回忆,祖母似乎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叫王秀珍。不是锦云。

所以……祖父最终没有和这个“锦云”在一起?这封信,以及这一匣子信,就是他们爱情失败的证明?那个“勿再犹豫”的恳求,最终换来的,是这匣子的尘封和“失败”?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之后,一个更让她头皮发炸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钻进脑海。

周怀信……这间书店的老板,姓周。

他给她这些信时,说过什么?——“原主人要么不在了,要么地址失效”……还有,他收集“失败”的通信。

那个收信人,“锦云卿卿”……她后来怎么样了?她姓什么?她……

温念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阁楼的小窗,望向楼下书店的方向。周怀信此刻就在下面。他知不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他知不知道……这个“锦云”?

一个几乎让她窒息的猜想浮现出来。

她记得周怀信提到过他祖母也住在这条老街上,甚至这间书店的一部分,以前就是他祖母的产业。那位老太太……她姓什么?!

温念的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甚至忘了手里还捏着那封写着“温静安”落款的、脆弱的信。

周怀信正在给一本旧书定价,听到她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口,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周老板,”温念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断断续续,她举着那封信,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落款,“你……你给我的这些信……你知不知道这些信是谁写的?是谁收到的?”

周怀信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纸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

温念几乎是在尖叫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攫住了她:“那个收信人!锦云!她……她是不是姓周?!她是不是你的……”

周怀信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过了许久,就在温念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晕倒时,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声音低沉,却像一颗炸雷在温念耳边响起:

“是。周锦云。她是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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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怀信旧书店里,尘埃依旧在光柱里缓慢漂浮,旧纸墨香依旧萦绕不散,但一切的意义都不同了。温念只觉得周遭的声音——街道隐约的车流、书店老挂钟的滴答、甚至自己的心跳——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嗡鸣般的寂静。

周锦云。

周怀信的祖母。

她的祖父温静安近乎偏执地爱着的、甚至不惜策划私奔的对象,竟然是现在她房东的祖母?

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得像一个精心设计却又无比残酷的玩笑。她站在这里,拖欠着周家孙子的房租,手里却捧着周家祖母年轻时未能圆满(或者说,彻底失败)的情书,而写情书的人,是她的亲祖父!

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席卷了她。她看着周怀信,眼神里充满了混乱、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愧疚?仿佛祖父那段未竟的恋情, somehow 成了她此刻需要背负的罪责。

周怀信的反应却平静得令人费解。他似乎早就知道,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读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追忆往事的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就好像温念刚刚发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早已被归档的历史注脚。

“你……你早就知道?”温念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你知道这些信是我祖父写给你祖母的?”

周怀信移开目光,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用一支极细的毛笔在书脊上涂抹着特制的浆糊,动作依旧稳定。“知道一些。”他回答得很简略,甚至有些敷衍。

“知道一些?”温念无法接受这种平静,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爆炸的气球,而对方却只是轻轻戳了一下,并不在意它会不会炸开,“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这些信给我,是故意的?你想让我发现什么?”

周怀信终于停下手,看向她,眼神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无奈?“温小姐,你想多了。我把信给你,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份工作来抵房租,而你的专业恰好合适。仅此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信的内容和写信人,我确实大致了解。这些信……当年并未完全送到我祖母手里,有些被截留了,有些是后来才零星发现的,一直收在那个匣子里。我知道写信的人姓温,但也仅此而已。直到看到你的简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逻辑通顺。但温念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的平静太刻意了,像是在刻意压抑着什么,或者说,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那你祖母……”温念忍不住追问,心脏揪紧,“她……她后来怎么样了?她和我祖父……”后面的话她问不出口了。结局不是明摆着吗?祖母嫁给了别人(周怀信的祖父),生儿育女,才有了周怀信。而她的祖父,也另娶他人(她的祖母王秀珍),才有了她父亲,才有了她。一段典型的、被现实碾碎的旧式爱情悲剧。

周怀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祖母她……很多年前就过世了。至于她和那位温先生的事情,”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淡漠,“那是上一辈人的往事,我并不清楚细节,也无意深究。”

无意深究?温念看着他。真的吗?如果无意深究,为何要如此珍重地收藏这些“失败”的信件?甚至专门找人(尽管是抵债)来修复整理?这本身不就是一种“深究”吗?

但她没有再问下去。周怀信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地划下了一道界限:他知道,但他不想谈。至少,不想和她这个“温静安的孙女”谈。

温念捏着那封珍贵的信,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阁楼。坐在书桌前,看着满匣子的破碎纸页,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之前看这些信,是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唏嘘和好奇。现在再看,感觉全然不同了。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祖父年轻时的呼吸和心跳,沉重地压在她的指尖。而那个收信的“锦云卿卿”,也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旧时代的符号,她变成了周怀信的祖母,一个有了具体面容和后代、与她自己产生了诡异联系的真实存在的人。

这种联系,让她无法再置身事外。

修复工作忽然变得意义非凡,也压力陡增。她不再仅仅是为了抵房租而完成一项任务,她是在试图打捞一段属于她自己家族的历史碎片,一段被刻意遗忘和掩埋的过往。她迫切地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炽热的感情,为何会走向“失败”的结局?那个“勿再犹豫”的恳求,为何最终变成了这满匣子的沉默?

工作的动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她几乎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修复工作中。

清理污渍、软化纸张、拼接碎片、填补缺损……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极其小心,倾注了全部的心神。实验室里学到的专业技术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她投入的情感,却远超任何一次项目。她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试图从这些残破的纸片里,辨认出祖父年轻时的脸庞,聆听到他未曾说出口的后续。

周怀信提供了她所需的所有工具和材料,甚至额外添置了一些更专业的设备。他偶尔会上楼来看看进度,但从不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一会儿,或者放下一些水果点心,然后默默离开。他对修复技术本身似乎很感兴趣,有时会问一些专业问题,但一旦话题稍有触及信的内容,他就会立刻缄口不言,或者巧妙地转移开。

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更加激发了温念的好奇心。她开始更加仔细地在信里寻找线索。

信的内容是零散的,时间顺序也是混乱的,需要她一点点拼接。

有的信充满激情,详细诉说着思念和计划:“……已托友人购得两张赴港船票,虽舱位简陋,然足以蔽体。抵港后转道南下,天地广阔,总有我辈容身之处。听闻南洋需大量教习中文之先生,我一身所学,当可谋生,必不令你吃苦……”

有的信则充满焦虑和不安:“……家严似有所察觉,近日看守甚严,银钱亦被管控。然你我不必灰心,我已暗中变卖那只派克金笔,所得虽不多,亦可应一时之急。只是联络不便,恐需再冒险递信……万望谨慎。”

还有的信透着无奈和劝说:“……知你顾虑高堂,然乱世将至,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我等能保全自身,他日安定,再图回报养育之恩,未尝不可。锦云,时不我待啊!”

温念的心随着这一封封信而起起伏伏。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温静安,在动荡的时局和家庭的压力下,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所有的希望都押注在爱情和逃亡上。他的计划听起来大胆甚至鲁莽,却又带着那个时代青年特有的理想主义和孤勇。

而那个叫周锦云的女子呢?从信的只言片语里,可以拼凑出她似乎出身于一个家教森严、可能颇有些地位的家庭(能住在有巷口、有玉兰树的宅院里),她本人似乎受过良好教育(能与温静安诗词唱和),但对私奔这件事,始终心存犹豫和恐惧,主要是放心不下父母。

“祖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次,温念实在按捺不住,在周怀信送宣纸上来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怀信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很安静,很坚韧的一个女人。话不多,但心里很有主意。”他看了一眼温念正在拼接的一封信碎片,那上面有“玉兰”“巷口”等字眼,眼神似乎飘远了一瞬,“她喜欢玉兰花。后院那棵老玉兰,就是她年轻时种的。”

温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棵玉兰树早已过了花期,只有肥厚的绿叶在风中摇曳。她难以想象,当年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是如何在树下徘徊,读着那些足以改变她一生的、滚烫的信笺。

“她……后来提起过……我祖父吗?”温念鼓起勇气,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周怀信收回目光,看向温念,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疏离。“没有。”他回答得很快,很干脆,几乎没有迟疑,“从未提过。”

这个答案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温念刚刚燃起的希望。从未提过?那么深刻的一段感情,真的能抹杀得如此彻底吗?还是说,其中有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隐情?

修复工作还在继续。温念发现,越到后期,信里的字迹越发潦草,情绪也越发焦灼。时间似乎越来越紧迫,温静安的催促越来越急迫。

然后,在一个阴雨的下午,温念修复到了最关键的一封信。这封信破损得尤其厉害,似乎被人用力揉搓撕扯过,又小心(或许是后悔地)展开抚平。上面的字迹因为墨水被泪水(她猜测是泪水)洇开而显得模糊不清,但那股绝望和愤怒的气息,却几乎穿透纸张,扑面而来。

她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几乎是用显微镜般的耐心,才勉强辨认出大部分内容。

信的开头不再是“锦云卿卿”,而是生硬的“锦云小姐”,内容更是让她心惊肉跳。

“……三日之约,竟成虚妄!我在码头苦等至天明,寒露侵衣,心如死灰。所见唯有滔滔江水,不见卿之倩影!原以为你我心意相通,矢志不渝,不料大难临头,终究是露水情缘,镜花水月!可叹我可笑,竟信你‘必不相负’之誓言!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罢了!罢了!从此天涯陌路,锦瑟年华,各自安好罢!勿再寻我,亦勿再等!珍重!”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只有力透纸背、几乎撕破纸张的两个大字——

“勿等”!

温念的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原来结局是这样的!祖父按照计划去了码头,但祖母周锦云失约了!她没有来!她背叛了他们的誓言,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家庭,或者说,选择了更安稳(或许更懦弱)的道路。

祖父在绝望和愤怒之下,写下了这封决绝的、充满怨怼的“终信”。所以,这封信才如此破碎,像是经历了一场情感的风暴。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计划,最终以女方的临阵退缩和男方的怨恨离去告终。祖父后来回到了原有的生活轨迹,娶妻生子。祖母也嫁作他人妇。

一段爱情,就这样被时代的洪流和个人的怯懦碾碎了。失败得彻底,失败得……让人窒息般的难受。

温念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悲伤,为了祖父那份被辜负的炽热,也为了祖母那个在压力下最终崩溃的抉择。她看着那封破碎的“勿等”信,久久无言。

所以,周怀信不愿意多谈,是因为他也知道这个结局,觉得不光彩?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是祖母的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不愿外人窥探?

她似乎……找到了答案。一个令人心痛却合乎逻辑的答案。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这封“终信”单独收好,几乎要接受这个令人沮丧的结局时,她的指尖在信纸背面的一个角落,触摸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纸张粗糙感的滑腻。

她心里一动,赶紧拿起高倍放大镜,对准那个角落仔细查看。

在“勿等”两个字对应的信纸背面,极其隐蔽的、用某种类似针尖或者极细簪子划出的、几乎没有墨水痕迹的、需要侧光才能勉强看清的,是另一行小到极致、却密密麻麻的字!

那字迹颤抖而凌乱,与正面祖父那愤怒决绝的笔迹完全不同,显然是另一个人——极有可能是收信人周锦云——在极度仓促、紧张或者悲伤的状态下,仓促划下的!

温念的心跳再次失控。她调整着放大镜的角度和光线,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辨认。

那行小字写的是:

“非我不愿!父病危禁足!三日后老地方!必至!信我!”

仿佛又一道惊雷劈下!

温念彻底僵住了,拿着放大镜的手抖得厉害。

不是失约!不是背叛!是身不由己!是父亲病危被禁足!她甚至还约了三天后老地方再见!她还在祈求“信我”!

可是这行字,祖父看到了吗?从这封信被撕碎又抚平的状态看,他很可能收到了,也看到了背面的字?但他为什么还是那么愤怒?写出了“勿等”那样决绝的话?他们三天后见面了吗?如果见了,为什么结局还是分离?

更多的疑问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刚刚似乎清晰的真相再次被迷雾笼罩。

这封信的背后,藏着更深的曲折和误会!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周怀信刚刚下楼。他知道这背面的字吗?他给她这个匣子,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去找周怀信!她必须问清楚!他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关于他祖母,关于那天之后的事情!

她抓起那封有着正反两面惊天信息的信,像握着一段沉重而滚烫的秘密,再次冲下了楼。

周怀信正在后院给那棵老玉兰树浇水,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驱不散温念心中的惊涛骇浪。

“周怀信!”她几乎是喊着他的名字冲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

周怀信闻声转过身,水壶还提在手里,水滴淅淅沥沥地落在树根部的泥土里。他看到温念激动得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手中那封格外破旧的信上,眼神骤然一缩。

“这封信!”温念把信举到他面前,指着背面那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的划痕,“你看到没有?背后的字!你祖母留下的!她不是故意失约!她是被关起来了!她约了三天后见面!你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们见面了吗?为什么最后还是……”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周怀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神色波动。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了然、沉重、以及一丝……悲伤的表情。他显然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背面的字存在!

他沉默地看着激动的温念,又看了看那封信,许久,才缓缓放下水壶,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们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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