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狐帮巢穴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获救的流民们相互搀扶着,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未来的恐惧。萧寒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被紫璎和青凌小心搀扶着的吴周氏和吴婕母女。吴周氏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那双与吴成极为相似的、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以及一种被残酷现实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紧紧握着女儿吴婕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吴婕则依偎在母亲身边,泪水无声地流淌,少女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与悲伤,她似乎还无法完全理解“英雄”二字背后的沉重代价,只知道那个记忆中总是憨笑着保护她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大娘,婕妹妹,我们先离开这里。”紫璎的声音异常轻柔,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与愧疚,“外面有马,我们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她不敢直视吴周氏的眼睛,那份深沉的母爱与丧子之痛,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
青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水囊递过去,然后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确保撤离路径的安全。她的行动干脆利落,但紧握枪杆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老刘蹲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望着那对母女,又看看萧寒陵,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萧寒陵走上前,对着吴周氏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坚定:“大娘,婕妹妹,此地不宜久留。紫璎和青凌会护送你们先去最近的北疆军驿站安置,那里有医官,绝对安全。我需先去向鲁直大将军复命,随后便与你们汇合。黑风城……是吴成兄弟用命守护的地方,也是你们的家。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吴周氏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看向萧寒陵,声音沙哑得厉害,“萧……萧大人,成儿他……他真的……没给老吴家丢人吗?”
“没有!”萧寒陵斩钉截铁,目光灼灼,“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黑风城有一座‘无成酒馆’,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建,天下豪杰都在传颂他的事迹!”他必须给这位母亲一个支撑下去的信念,哪怕这个信念是由儿子的鲜血铸成的。
吴周氏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任由紫璎和青凌搀扶着向外走去。
目送着紫璎三人护送着母女俩以及部分愿意跟随的流民消失在通道尽头,萧寒陵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楚,转身对老刘道:“老刘,你伤势未愈,也随紫璎她们先去驿站休养吧。”
老刘磕了磕烟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撇撇嘴:“得了吧,你小子一个人去见鲁直那老狐狸,我不放心。别看我现在不中用了,关键时刻,喊两嗓子壮壮声势还是可以的。走吧走吧,别磨蹭了!”他看似随意,但眼神中的坚持让萧寒陵无法拒绝。
萧寒陵不再多言,与老刘二人骑上快马,离开这片充满血腥与悲伤的地下洞穴,朝着北疆大将军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数日后,北疆大将军府,帅帐。
鲁直端坐在巨大的虎皮帅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听着麾下斥候统领的详细禀报。当听到“萧寒陵携一老者,仅凭三人之力,全歼沙狐帮,击杀九品中期头目沙里飞,救出数十被掳百姓”时,他敲击扶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三人?击杀沙里飞?”鲁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确认是萧寒陵亲自出手?不是那个跟着他的老者?”
斥候统领恭敬回道:“回大将军,据暗桩观察及战后痕迹判断,主战力确为萧寒陵、青凌、紫璎三人。那神秘老者始终在战场外围,未曾直接出手。萧寒陵剑法凌厉,已臻七品后期,与情报所述之弈道手段迥异,疑似……另有奇遇。”
鲁直挥了挥手,斥候统领躬身退下。帅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落在黑风新城的位置,又扫过广袤的黑石戈壁,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七品后期剑客……能联手越阶斩杀九品中期……看来,本将军这笔投资,倒是比预想中更早见到了回报。灵刃啊灵刃,你倒是给老子送来了一个不错的苗子……”
正在此时,亲兵来报:“大将军,黑风城镇守萧寒陵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鲁直坐回帅位,恢复了平日里的威严。
帐帘掀开,萧寒陵与老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萧寒陵依旧是一身青衫,但眉宇间少了几分曾经的温润,多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锐利与沉稳。老刘则还是那副邋遢模样,缩着脖子,东张西望,仿佛对什么都很好奇,但那双小眼睛偶尔扫过鲁直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末将萧寒陵,参见大将军!”萧寒陵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鲁直目光如电,在萧寒陵身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老刘,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萧镇守,黑石戈壁一行,辛苦了。战果,本将军已知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赞赏:“沙狐帮为祸边境多年,劫掠商旅,残害百姓,我军屡次清剿皆因其老巢隐秘而未能竟全功。你此次为民除害,功不可没!尤其是,能以弱胜强,击杀沙里飞,更是难得!看来,这黑风城镇守一职,你没有辜负本将军的期望。”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敲打。肯定了萧寒陵的能力和功劳,也点明了他鲁直才是给予其平台和认可的最高权威。
萧寒陵神色平静,再次抱拳:“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亦是仰仗大将军情报支持与黑风城上下同心。若非吴成兄弟以命相护,末将亦无今日。剿灭沙匪,告慰英灵,安抚遗属,是末将首要之责。”
他巧妙地将功劳归于集体和逝者,同时再次强调了吴成的重要性,既表达了谦逊,也守住了自己的立场和情感底线。
鲁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小子,确实成长了,懂得如何说话。
“嗯,你能如此想,甚好。”鲁直点了点头,“关于吴成家眷的安置,你自行处理即可,北疆军方会给予方便。另外,你黑风新城此次表现出色,本将军特批,未来半年,黑风城关税减半,以示嘉奖。望你再接再厉,守好北疆门户。”
关税减半!这是一项实实在在的重磅支持!意味着黑风新城将获得更多的资金用于发展和招兵买马!这无疑是鲁直释放的强烈合作信号。
萧寒陵心中一动,知道这是鲁直对自己实力的认可和进一步的拉拢,他郑重应道:“末将代黑风城全体军民,谢大将军厚恩!必竭尽全力,护卫北疆安宁!”
“好了,去吧。”鲁直挥挥手,“好好安抚吴成家眷,黑风城,以后就是她们的依靠了。”
“末将告退!”
萧寒陵与老刘退出帅帐。离开大将军府,走在回驿站的路上,萧寒陵的心情却并未因获得认可而轻松多少。鲁直的支持固然重要,但也意味着责任更重,未来必将卷入更深的北疆乃至帝国漩涡之中。而如何妥善安置、如何告知吴周氏和吴婕那最残酷的真相,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老刘在一旁叼着烟袋,悠悠地说了一句:“小子,路还长着呢。这老狐狸的糖,可没那么好吃。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吧,那对母女,才是你现在最该操心的事。”
黑风新城,无成酒馆后院一间特意收拾出来的清净厢房内,烛火摇曳。吴周氏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已不再是最初的空洞与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坚韧的平静。吴婕依偎在母亲身边,已经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呼吸均匀,显然紫璎带来的安神汤药起了作用。
萧寒陵轻轻推开房门,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他将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轻声道:“大娘,婕妹妹刚睡下,您也吃点东西吧。城里的郎中说,您这是忧思过度,气血两亏,需得好生静养。”
吴周氏抬起头,看着萧寒陵,目光复杂。这几日,这个年轻人忙前忙后,安排医官,调度物资,将她们母女安置在这座以她儿子名字命名的酒馆最安静之处,事事亲力亲为,那份真诚与沉重,她感受得到。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萧……萧大人,辛苦你了。”
“大娘,叫我寒陵就好。”萧寒陵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语气温和而坚定,“吴成是我兄弟,他的娘亲就是我的长辈。这里就是您的家,安心住下,一切有我。”
吴周氏沉默片刻,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她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再转回来时,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寒陵。成儿他……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气。”她没有再追问细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但萧寒陵的存在,无疑给了她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又安抚了几句,见吴周氏勉强喝了几口粥,精神稍好,萧寒陵才轻轻退出房间,掩上房门。他站在院中,望着酒馆前堂隐约传来的喧闹声,那里的人们在传颂着他兄弟的名字,饮酒谈笑,而后院,却承载着英雄母亲无声的眼泪。这种反差,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刚回到镇守府书房,亲兵便送来一封密封的火漆信函,低声道:“镇守,北疆大将军府加急密信。”
萧寒陵心中一动,接过信函。信封印着鲁直的帅印,火漆完好。他挥退亲兵,独自在书案前坐下,拆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纸是北疆军专用的硬黄纸,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正是鲁直亲笔。
信的内容,出乎萧寒陵的意料,并非新的军令或情报,而是一封……开诚布公的内心独白。
“寒陵镇守台鉴:”
“戈壁一别,匆匆数日。沙狐帮覆灭,边患得清,百姓称颂,此皆汝之功也。减税之诺,已下行文,不日即达。此非赏赐,乃北疆军民对黑风新城之认可,亦是本将军对汝之期许。”
“然,功过之外,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汝之耳,望汝慎思。”
“本将军坐镇北疆二十余载,所见所谓青年才俊、世家子弟、乃至皇亲贵胄,多如过江之鲫。或志大才疏,或利欲熏心,或畏首畏尾。彼等眼中,北疆乃跳板,乃筹码,乃镀金之所,唯独非家园,非誓死守护之地。”
“汝则不同。观汝治下黑风新城,流民得安,商路渐通,兵甲初具。更难得者,是汝待吴成母子之心,非虚情假意,乃发乎至诚。此等担当,此等情义,方是戍边将士应有之魂魄!北疆苦寒,强敌环伺,所需者非权术机变之徒,正是汝这般,能将后背相托、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能视百姓如亲眷之人!”
看到这里,萧寒陵心中震动。鲁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将他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彻底区分开来,评价极高。但他知道,重点在后头。
他继续往下看。
“然,正因看重,故心中所虑,亦不得不言。”
“一虑,树大招风。黑风新城崛起之势过疾,已非昔日边陲小寨。朝中诸公,乃至深宫那位,目光恐早已投来。汝之身份特殊,如今又显露峥嵘,彼等岂能坐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来之路,绝非坦途。”
“二虑,根基未稳。新城虽旺,然底蕴尚浅。兵甲虽精,然未经大战;民心虽附,然易受蛊惑。若遇大风浪,能否屹立不倒,犹未可知。沙狐帮之流,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巨擘,尚未登场。”
“三虑,亦是本将军最忧者……墟界。”
“幽冥老人虽灭,然墟界诡谲,远超想象。彼等视此界为猎场,绝不会因一隅之失而罢休。且据隐秘线报,墟界内部似有异动,恐有更恐怖之存在即将降临。届时,北疆首当其冲!黑风新城,能否成为抵御黑暗之壁垒,而非墟界侵蚀之缺口?”
“寒陵,汝有潜力,有担当,更有……或许连汝自身都未察觉的宿命。然潜力需时间成长,担当需实力支撑,宿命更需铁血铸就!本将军愿为汝争取时间,提供助力,但最终,路需汝自己走,劫需汝自己渡。”
“望汝勿因小胜而骄,勿因重任而怯。砥砺剑锋,固本培元,黑风城之未来,北疆之安宁,或许……真系于汝身。”
“言尽于此,望汝深思。鲁直手书。”
信很长,字字千钧。没有客套,没有掩饰,将欣赏、担忧、期许,乃至对最可怕威胁的警示,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这已远超上下级的范畴,更像是一位前辈对寄予厚望的后辈的谆谆告诫与托付。
萧寒陵缓缓放下信纸,久久无言。书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他凝重的面容。鲁直的坦诚,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有一种被真正认可和信任的沉重温暖。这位纯粹为北疆着想的大将军,将他视为了可以共担未来的战友与希望。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鲁直所虑,正是他心中所忧。朝廷的倾轧,他早有准备;根基的薄弱,他正在努力夯实;但墟界的威胁……那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未知而恐怖的阴影,才是真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沉思良久,萧寒陵回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研墨提笔。他需要回信,同样需要坦诚。这不仅是一次沟通,更是一种责任的确认与承诺。
“大将军钧鉴:”
“信已拜读,字字珠玑,如雷贯耳。将军推心置腹,寒陵感佩于心,亦深知肩上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军所誉,寒陵愧不敢当。黑风新城微末之功,赖将军支持,赖将士用命,赖百姓同心,更赖吴成兄弟以命相护。寒陵所为,不过尽本分,守承诺,求一方安宁而已。”
“将军所虑三事,寒陵日夜思之,亦同此忧。”
“树大招风,势所必然。寒陵出身,注定难容于庙堂。然,黑风城非寒陵一人之城,乃万千愿安居乐业者共同之家园。但有一息尚存,必不容外人毁我基业,伤我子民。庙堂之箭,寒陵与全城军民共挡之。”
“根基未稳,确是实情。寒陵已着力强化城防,整训新军,广积粮秣,抚恤流民。然正如将军所言,需时间沉淀,需战火淬炼。寒陵愿脚踏实地,步步为营,铸就铁打根基。”
“至于墟界……”
萧寒陵笔锋在此一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他脑海中闪过幽冥老人猩红的眼眸、吴成挡在他身前的背影、老刘谈及“虚无”时的寂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墟界之患,乃心腹大患,亦为天下公敌。寒陵虽力微,然守护之志,矢志不渝。黑风城愿为北疆屏障,亦愿为抗击墟界之前哨。然此事非一城一地可独力应对,寒陵恳请将军,整合北疆之力,建立联防预警之机制,互通情报,共御外侮。寒陵与黑风城,愿为先锋,亦听凭将军调遣!”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态愿意在军事上接受鲁直的协调指挥,将黑风城的防御体系纳入北疆整体战略。这是一种极大的信任和让步,也表明了他对抗墟界的决心。
最后,他写道:
“前路艰险,寒陵自知才疏学浅,如履薄冰。幸有将军指引,有叶盛、紫璎、青凌等兄弟姐妹同心,有吴成兄弟英灵庇佑,更有全城军民为后盾。寒陵别无他长,唯有一颗赤诚之心,一柄守护之剑,愿与将军,与北疆万千将士百姓,共筑血肉长城,守我家园!”
“言出于心,天地共鉴。萧寒陵谨复。”
写完最后一个字,萧寒陵放下笔,将信纸仔细折叠好,装入信封,亲手封上火漆,盖上自己的镇守印。他没有唤亲兵,而是亲自走到院中,将信交给值守的叶盛,郑重吩咐:“叶盛,此信,你亲自带一队可靠人手,连夜送往北疆大将军府,面呈鲁直大将军。务必亲手交到。”
叶盛接过信,看到萧寒陵凝重的神色,心知此信非同小可,肃然抱拳:“末将遵命!必不辱命!”
看着叶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萧寒陵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封信,是他对鲁直坦诚的回应,也是他对未来道路的明确宣誓。压力如山,但他心中的道路,却愈发清晰。
他转身,望向无成酒馆的方向,那里灯火温暖,承载着逝者的荣耀与生者的希望。
“兄弟,你看着吧。”他轻声自语,“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你的家,我会守住。这片疆土,我也会尽我所能,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