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炭火还没完全熄透,散发着一股让人犯困的暖意。
凌天把最后一口红薯皮剥下来塞进嘴里,烫得舌尖卷了两下。
这已经是他在地铁口那个卖红薯的摊位前蹲的第五个晚上了。
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河南汉子,正弯腰收拾着铁皮桶上的夹钳。
凌天随手抓起地上的几块碎木炭,像是无聊打发时间一样,用脚尖在路边的花坛泥土里刨了个坑,把还带着余温的炭块踢了进去,又漫不经心地踩实。
“走了啊,这天儿真不是人待的。”摊主裹紧了军大衣,推着三轮车吱吱呀呀地进了风口。
凌天没动,他靠在冰凉的广告牌立柱上,眼神半眯着。
凌晨三点整。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崩了一下。
隔着两条街的城北粮油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震动。
那不是手机震动,而是某种空腔金属被指关节轻轻扣击的声响。
紧接着,像是为了回应这声呼唤,巷子东头的修车铺、南边的裁缝店门口,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类似的低鸣。
声音很轻,混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十七个刚刚经历了“拆违”风波的修锅角,就像十七个守夜的烽火台,在这个最困顿的时间点,用那口锅的共振频率互报了一声平安。
这不是系统的功能,凌天甚至没感觉到任何灵气的波动。
这是人练出来的默契。
“火种有人守了。”凌天把手揣进兜里,低声嘀咕了一句,转身融进了夜色。
第二天一早,街道上的气氛就变了。
之前那些气势汹汹的拆除通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社区挂出来的横幅——“热烈庆祝首批社区工匠扶持计划启动”。
几个穿着夹克衫的办事员站在刘叔的粮油店门口,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一叠红彤彤的宣传册和表格。
凌天拎着两瓶二锅头路过时,正好看见刘叔把那几个办事员送出门。
“刘师傅,您再考虑考虑,这可是正经的编制,有证的。”办事员还在游说,“总比你们这样打游击强吧?只要签了这责任书,设备补贴立刻到位。”
刘叔手里攥着那张表格,手指头上全是黑乎乎的机油。
他没说话,只是把表格折了两折,垫在了那个总是摇晃的台虎钳下面。
“桌子不平,垫垫刚好。”刘叔的声音很闷,“钱我不缺,缺的是自在。我们这手艺是街坊给饭吃练出来的,不是填表填出来的。”
办事员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见旁边那个平时最爱贪小便宜的补鞋匠老张,也笑嘻嘻地把那份“扶持计划”拿过来,顺手包了两个刚炸好的油墩子递给路过的小孩。
“去去去,别耽误我们干活。”老张挥挥手,“焊工不拜厂长,饭熟自开锅。这道理你们不懂。”
到了下午,那份贴在公告栏里的“扶持名单”就被人动了手脚。
原本印着名字的地方,被人用那种工业用的记号笔,画上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苏沐雪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一个小本子,正全神贯注地描摹着墙上那个属于刘叔的标记——那是一个简化的锤纹,线条硬朗得像块石头。
凌天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这个前特工像个做田野调查的大学生一样,认真记录着每一个修锅匠的专属暗记。
她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封面上手写着三个字:《无名谱》。
“这哪是什么暗号……”苏沐雪一边记一边自言自语,声音顺着风飘进凌天的耳朵,“这分明是图腾。他们不需要神,只需要一个能干活的背影。”
她合上本子起身时,并没有发现那个“背影”正站在她身后十米的地方,手里捏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玩味。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巷子口的监控探头死角里,停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
两个黑西装拎着公文包下来,这次他们没带那些吓人的测量仪器,而是换上了一副生意人的面孔。
“刘老板,技术入股,只要您点头,这片区的金属回收业务全归您管。”其中一个黑西装压低了声音,“上面要的是可控秩序,不是野火。您是个聪明人。”
刘叔正坐在那口合金锅前熬粥,听完这话,连眼皮都没抬。
他随手抓起一把满是锈迹的旧扳手,往那黑西装面前一递。
“粥还在火上,走不开。”刘叔指了指那口锅,“既然要入股,这锅把手松了,你给紧紧?”
黑西装看着那把沾满油污和炭灰的扳手,嫌弃地后退了半步,名贵的皮鞋蹭到了地上的煤渣。
“看来是没得谈了。”那人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三天后,该片区所有官方公告栏被一夜之间涂改。
原本严肃的公文上,只剩下那行用红油漆刷出来的、带着血性的大字:
焊工不拜厂长,饭熟自开锅。
凌天坐在“夜色”酒吧的后巷,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的脸。
新闻头条已经把这次事件定性为“基层文化创新案例”,甚至还有专家在分析这种“新型社区自治模式”的优越性。
“这就招安了?没劲。”
凌天关掉手机,正准备起身回酒吧调酒,脚下的水泥地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酥麻感。
那是他埋在全城花坛里的十三道灶纹残迹之一。
按理说,这些残迹只会传导温度和简单的震动,但此刻,一股阴冷的、带着某种窥探意味的气息,正顺着这道早已废弃的连接逆流而上。
凌天低头,看向脚边那个昨晚刚填平的花坛。
原本松软的泥土里,隐约浮现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焦痕。
那不是炭烧出来的,而是某种力量强行烙印上去的。
那痕迹不属于任何一个修锅角,形状扭曲,像是一把正在缓缓扣紧的锁。
有人想借着“火”的热度,反向锁住火源。
“想拿‘火’当钥匙?”
凌天眼神骤然沉了下来,原本慵懒的站姿瞬间变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他缓缓将手里的烟头摁灭在那个“锁”形印记上,火星四溅。
“门都没有。”
他站起身,袖口里滑出一张皱巴巴的地铁票。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晕,能看清票面上的目的地是一行早已模糊的字迹——旧铁路编组站。
那里是城市的盲肠,也是所有废弃金属的最终归宿。
凌天理了理衣领,转身走向地铁口。
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一直滚到街角那辆停放着的环卫车轮下。
车把手上挂着一条半旧的毛巾,那是属于早班清洁工的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