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景洐力排众议,决意采纳束水攻沙之策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整个朝堂乃至京城权贵圈中炸裂开来。
而当众人得知,提出此等离经叛道之策的,竟是那位以医术闻名的安国郡主时,惊愕迅速转化为了汹涌的质疑与滔天的怒火。
一个女子,竟敢妄议国政,指点山河?这在他们看来,不仅是荒谬,更是对满朝文武、对圣贤礼法的巨大挑衅!
于是,在夜景洐决定于金銮殿上,召集更大范围的朝会,欲正式推行此策,并破例允苏浅宁上殿陈述方略细节时,一场针对她的风暴,已不可避免地在殿外酝酿。
这一日,金銮殿内,气氛空前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毫不掩饰地带着敌意,齐刷刷地聚焦于殿门之外。
随着内侍一声尖利的“宣,安国郡主苏浅宁觐见——”,一道素雅而挺直的身影,逆着殿外透入的天光,缓步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威严的殿堂。
苏浅宁今日未着繁复宫装,依旧是一身简洁的月白云纹锦裙,外罩同色暗纹斗篷,青丝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就,全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然而,正是这份近乎朴素的装扮,与她沉静如水、不卑不亢的气质相得益彰,在这金碧辉煌、冠盖云集的大殿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甚至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清贵。
她步履平稳,目光平视,无视两侧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目光,径直走到御阶之下,依礼跪拜:“臣女苏浅宁,叩见陛下,摄政王。”
皇帝的声音传来:“平身。”
“谢陛下。”苏浅宁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却无半分怯懦。
夜景洐立于御阶之侧,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支撑。顾清砚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眉头微蹙,眼神中透露出担忧,可他知道郡主会有办法解决这些大臣。
短暂的寂静后,风暴开始了。
首先发难的,仍是工部尚书赵文正。他手持笏板,大步出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陛下!王爷!老臣斗胆,郡主所献之策,实乃祸国殃民之言!黄河之水天上来,势不可挡!唯有广筑堤防,分其水势,方是顺应天理!收紧河道,逼迫水流,此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且郡主一介女流,深居闺阁,岂知河道险峻、水势无常?仅凭臆测,便敢妄言国策,臣恳请陛下、王爷,收回成命,严惩此惑乱朝纲之人!”
他话音未落,都御史王延之立刻接口,语气更是凌厉:“赵大人所言极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干政,自古乃亡国之兆!郡主她不过侥幸治愈瘟疫,岂可因此便恃宠而骄,插手国之根本?此例一开,日后岂不是什么人都敢对朝政指手画脚?礼法何在?纲常何在?!”
紧接着,数名言官御史纷纷出列附和,引经据典,从《女诫》到《尚书》,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内外有别”等教条搬出,对苏浅宁
进行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仿佛她提出的不是治水方略,而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更有甚者,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支持此策的萧珩,暗指其被美色所惑,昏聩误国。
一时间,殿内唾沫横飞,群情汹涌,几乎要将站在中央的那道纤细身影淹没。
面对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围攻,苏浅宁始终低眉垂首,一言不发,仿佛被这阵势吓住了一般。
只有离她最近的夜景洐和少数几个观察细致的人,才能看到她微微抿起的唇角,和那低垂的眼睫下,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
直到那些反对的声音暂告一段落,殿内出现片刻的喘息之机,苏浅宁才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后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向前微微一步,清澈的目光扫过刚才叫嚷得最凶的几位大臣,最后定格在工部尚书赵文正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赵大人。”
仅仅三个字,让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个处于风暴中心的女子,究竟要如何辩解。
“赵大人方才言,小女子深居闺阁,不知河道险峻,水势无常。”苏浅宁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么,敢问赵大人,您身为工部尚书,总理天下河工,可知黄河之水,为何色黄?”
赵文正一愣,下意识答道:“自然是裹挟泥沙…”
“正是泥沙!”苏浅宁声音陡然清亮了几分,打断了他,“黄河之患,根源不在水势滔天,而在泥沙淤积!年年筑堤,堤高水涨,河床亦随之抬高,终成地上悬河,悬于黎民百姓头顶!此乃宽河缓流旧法所致之恶果!赵大人熟读河工典籍,岂会不知?为何视而不见,仍抱残守缺?”
赵文正被她问得脸色一白,张口欲辩。
苏浅宁却不给他机会,目光转向都御史王延之:“王大人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小女子敢问,昔日子产治郑,晏子治齐,其所行政策,可曾因献策者是门客、是庶民而弃之不用?治国安邦,当以才德论,还是以男女论?”
苏浅宁不再看他,面向御阶,朗声道:“陛下,王爷!束水攻沙之策,非臣女凭空臆测。其原理,在于顺应水之本性,借力打力!水流湍急则携沙力强,此乃自然之理!于关键处筑坚固堤坝束水,迫其加速,正是要利用此力,将淤积之沙冲入深海,深浚河道,从根本上解除悬河之危!此乃疏导而非堵塞,乃治本而非治标!”
她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将复杂的原理用最直白的语言道出:“至于所需人力物力,传统堵口,乃无底之洞,耗费巨万而收效甚微,且遗祸将来!而束水攻沙,虽前期投入或相当,然一旦功成,可保数十载安宁,省去日后无数赈灾、修堤之费!两相比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她环视全场,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臣,此刻竟有不少人被她这番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辩驳震住,一时哑口无言。
“诸位大人!”苏浅宁最后说道,声音带着一丝凛然,“黄河决口,百万生灵涂炭,流民哀鸿遍野。此非坐而论道、空谈礼法之时!当以实效论英雄,以黎民安康为要!若固守陈规,坐视灾情蔓延,致使饿殍满地,易子而食,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才是对陛下、对天下百姓最大的不忠!”
殿内一片死寂。
阳光透过高窗,照在苏浅宁挺直的脊背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独自立于群臣之间,以女子之身,舌战群儒,竟凭一己之力,将这滔天的质疑与攻讦,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夜景洐看着她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对她的激赏。
而顾清砚紧蹙的眉头,也不知在何时,悄然舒展开来,看向苏浅宁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