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绿萝叶尖还凝着夜露,林默却觉得后颈泛起刺骨的寒意。
怀表在他掌心突然震动,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他的手腕——和前几次不同,这次的震颤不是发烫,而是彻骨的冷,冷得他指尖发僵,连笔记本都“啪”地掉在地上。
等他再睁眼时,鼻尖已经漫进硝烟的焦苦。
1950年10月的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林默踉跄两步,撞在一道温热的胸膛上。
抬眼便看见个年轻战士,棉军袄肩头裂着道口子,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胸口别着枚褪色的铜制党徽,针脚歪歪扭扭的粗布上用红漆写着:“党员,必须守住阵地。”
“同志?”战士转头,眉骨处的旧伤结着暗痂,“发什么愣?敌机快到了!”
林默这才注意到周围——七八个战士蜷在临时挖的战壕里,有的在给步枪上油,有的往布袋里塞冻硬的土豆,最边上那个小战士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往破了洞的胶鞋里塞草团。
他们的军帽上落着薄雪,睫毛结着白霜,可眼神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子。
“班长说今儿敌机要炸三次。”别党徽的战士蹲下来,把半块烤糊的玉米饼塞给林默,“你新来的?看着面生。”
林默喉头发紧。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换成了和战士们一样的旧棉袄,粗布磨得皮肤发痒。
怀表还在他贴胸的口袋里,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冷意,像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轰——”
第一声爆炸震得战壕簌簌落土。
林默本能地蜷起身子,却看见战士们已经抄起枪冲了出去。
别党徽的战士回头喊了句“跟上”,军大衣下摆被气浪掀得翻卷,露出腰间缠着的两颗手榴弹。
林默跟着爬出战壕,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三架敌机正贴着山尖俯冲,机关炮的火舌舔过阵地,刚才还在塞草团的小战士突然栽倒,左腿齐膝炸飞,滚进雪堆里的断腿上,胶鞋还沾着半片没塞完的稻草。
“卫生员!”有人喊。
“先顾班长!”另个战士拖着个血人往掩蔽部跑,“弹片进肺了!”
别党徽的战士冲过去,军帽被气浪掀飞,露出短得扎手的板寸。
他跪在班长身边,用冻僵的手扯开班长的衣领,鲜血立刻浸透了他的手套:“老张!老张!”
班长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淌出黑红的血沫。
“党员!”别党徽的战士突然扯开嗓子喊,“都给我站过来!”
正在搬运弹药的、给伤员包扎的、往机枪里压子弹的,六个战士摇摇晃晃围过来。
他们脸上沾着血和土,军装上的弹孔像张开的嘴,可听见“党员”二字时,竟都下意识挺了挺腰。
“咱们连就剩七个党员了。”战士摸了摸胸口的党徽,指腹蹭过“必须守住阵地”那行字,“身后是祖国,是刚分了地的爹娘,是没见过火车的娃娃。”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我叫王铁柱,河北保定的,家里有个妹妹叫招娣,就等着我寄军功章回去给她做嫁妆呢。”
林默这才看清他胸前的姓名牌——王铁柱,三营七连。
“敌机还得炸两轮,步兵半小时内到。”王铁柱扯下班长腰间的望远镜,镜片上还沾着血,“二排守左翼,三排跟我守正面。”他转头看向林默,眼神突然顿住,“你......”
“我......我也是党员!”林默脱口而出。
王铁柱笑了,用力拍他后背:“好!跟我守最前面!”
第二轮轰炸比想象中更凶。
林默趴在冻土上,能听见弹片划破空气的尖啸,能闻到焦肉混着硝烟的腥甜。
王铁柱的军袄不知何时着了火,他就地滚了两圈,火苗扑灭时,左脸已经起了水泡,可他还在喊:“机枪手!压着左边打!”
“排长!左边阵地塌了!”
“把炸药包给我!”王铁柱抄起炸药包就冲,林默想拉他,却只抓住把带血的碎布。
爆炸声响彻山谷时,林默看见王铁柱被气浪掀飞,撞在被炸断的树干上。
他的军袄破成碎片,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衬衫,党徽还别在胸口,在火光里闪着暗黄的光。
“铁柱!”
“排长!”
战士们喊着冲过去,林默跟着爬过去,看见王铁柱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是半面党旗,红布上沾着黑褐的血,“中国人民志愿军”几个字被弹片撕去半角,却依然挺括。
“守住......”王铁柱的喉结动了动,血沫从嘴角溢出来,“阵地......”
林默想帮他擦脸上的血,手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个“幽灵见证者”,触碰不到七十一年前的风雪,触碰不到这些滚烫的、鲜活的生命。
“我记下了。”林默哑着嗓子说,“我一定记下。”
王铁柱的眼睛慢慢闭上,党旗从他指缝滑落,飘进雪堆里,像朵被揉皱的红牡丹。
怀表在口袋里灼烧,林默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战士爬到王铁柱身边,把那半面党旗塞进自己怀里;是机枪手抱着打光子弹的机枪,往敌人堆里扑;是山坡上,七枚党徽在硝烟里闪着微光,像七颗不肯熄灭的星。
修复室的台灯刺得他眯起眼。
林默踉跄着扶住桌角,怀里还残留着刚才抱党旗的温度——不,不是怀里,是掌心里。
他摊开手,两张薄如蝉翼的碎片正躺在手心里:一张是模糊的老照片,照片里的战士举着党旗,眉眼和王铁柱有七分像;另一张是录音带,表面刻着“1950.10.25 云山郡”。
他颤抖着把录音带塞进复古录音机,电流杂音后,响起沙哑的男声:“......报告组织,七连阵地还在。敌人冲了八次,党员牺牲六人,剩下的......还能再冲八次。请告诉招娣,哥的军功章......在党旗下埋着。”
“咔”的一声,录音结束。
林默的手背抵着嘴,指节发白。
他抓起照片冲出门,连外套都没披。
秋夜的风灌进领口,他却觉得浑身发烫,像有团火在胸口烧,烧得他眼眶发酸,烧得他想立刻、马上、现在就去确认——确认这个叫王铁柱的战士,不是“无名烈士三号墓”里的一串编号。
市档案馆的灯还亮着。
周晓明推了推眼镜,接过照片的手有些发颤:“这照片......是从哪来的?”
“投影里。”林默简短地说。
周晓明凑近看了看照片背面的模糊字迹,突然转身翻出个牛皮纸袋,里面全是泛黄的档案:“1950年10月25日,云山战役,三营七连全员阵亡,仅存半面带血的党旗。”他抽出张表格,“无名烈士三号墓登记的遗物里,有半枚党徽,针脚和照片里战士胸前的......”他抬头,眼睛发亮,“极有可能是当年失踪的通信兵张文清。但档案里说他籍贯不详,牺牲时未满二十岁。”
“王铁柱。”林默突然说。
周晓明一怔:“什么?”
“他说他叫王铁柱,河北保定,有个妹妹叫招娣。”林默摸出笔记本,翻到夹着半张书页的那页,“可能是化名,也可能是档案遗漏。”
周晓明快速在电脑上输入关键词,屏幕上跳出一行字:“1951年保定县志·烈士名录:王铁柱,男,1931年生,保定清苑县人,1950年10月牺牲于朝鲜战场,亲属信息:妹王招娣,1935年生。”
林默的手指重重按在“亲属信息”上,按得指节泛白。
深夜的修复室里,绿萝在月光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林默把录音带反复听了七遍,每遍听到“请告诉招娣”时,都要暂停,把那几个字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
“你们不是无名之人。”他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怀表突然发出柔和的红光。
林默低头,看见表盖上浮现出一行淡红色的字:“信仰印记·觉醒”。
红光流转间,他仿佛又看见王铁柱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像七十一年前的风雪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整理资料时,一本旧《解放日报》从笔记本里滑落。
林默弯腰去捡,一张泛黄的信纸从报纸夹层里飘出来。
他捡起信纸,看见落款处的字迹——虽然褪了色,却笔锋刚劲:“张文清 1950年9月15日”。
信纸最下方,有行被水浸过的小字:“招娣收。”
窗外的秋风吹起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耳边说:“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