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修复室的百叶窗,在青石板地面切出整齐的金线。
林默蹲在木箱前,指尖沾了点糨糊,正小心揭起最后一层防潮棉。
这批文献是昨天下午从浙江嘉兴的老仓库调运过来的,封套上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政治部字样被灰尘蒙着,他用软毛刷扫开时,有细碎的纸屑簌簌落进掌心。
林老师,需要帮忙吗?李红梅抱着一摞档案盒从门口探进头,马尾辫梢还沾着走廊里的玉兰香。
不用,你去把恒温箱调低点。林默低头应了声,注意力全在木箱里的旧纸堆上。
他记得爷爷说过,战场上的文书最金贵——子弹能打穿钢盔,却打不碎战士们塞在怀里的家信和申请书。
指尖忽然触到一片硬挺的纸角。
他屏住呼吸,顺着那道折痕慢慢抽出。
泛黄的信纸上压着四道整齐的折印,像是被反复摩挲过,边缘有几处焦黑,却盖不住中间斑驳的暗红。
最上方用钢笔写着入党申请书五个字,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着写的,落款日期1950年11月3日 松骨峰阵地战士 王志刚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淡蓝的墨痕。
怀表在口袋里震了一下,烫得他手指一缩。
再抬头时,硝烟味已经漫进鼻腔。
林默踉跄着扶住什么,掌心触到粗糙的冻土——他跪在一条浅沟里,头顶是尖啸的炮弹,不远处的岩石被炸开半块,碎石子砸在钢盔上作响。
小王!
快过来!左边传来嘶哑的喊叫声。
林默转头,看见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战士正蜷在弹坑里,膝盖上垫着个磨破边的笔记本。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半截冻得通红的鼻梁,左手攥着半块压缩饼干,右手的钢笔在纸上划动,每写几个字就要抬头看看阵地前沿。
赵班长,我写完这行。战士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指导员说入党申请书要写清动机,我得把在鸭绿江边看见的老百姓说清楚——
一发炮弹在十步外炸开。
林默被气浪掀得撞在沟壁上,再抬头时,刚才喊话的赵班长已经倒在血泊里,钢盔滚出两米远,露出后脑勺一片刺目的红。
年轻战士猛地扑过去,把赵班长拖回弹坑,沾血的手在对方胸口摸索半天,最后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枚褪色的党徽,别在自己领口。
我替你戴着。他对着赵班长逐渐冷去的脸轻声说,转身坐回原位时,军装前襟已经被血浸透。
但他的手还是稳的,笔尖在纸上继续游走:我看见美国飞机炸了安东的学校,孩子们的书包挂在断墙上,铅笔撒了一地......我娘说党员是给穷人撑腰的,我要当这样的人。
炮火声突然密集起来。
林默看见年轻战士的肩膀猛地一震,右肩绽开朵血花。
他咬着牙把钢笔换到左手,字迹开始歪斜,却依然一笔一划:我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卧倒!有人在喊。
年轻战士抬头的瞬间,子弹从他左胸穿过。
林默看见他的身体晃了晃,慢慢向后倒去,右手却死死攥着那张纸。
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在信纸上晕开暗红的花,刚好覆盖住奋斗终生四个字。
同志!林默扑过去想接住他,指尖却穿透了那具逐渐透明的躯体。
硝烟散去,他又回到了修复室,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怀里紧抱着的信纸还带着余温——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心跳太剧烈,把温度焐了上去。
林默?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紧张,你怎么蹲在地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抬手抹了把脸,信纸右下角的血迹蹭到了手背,像块烧红的铁。苏晚,他声音发哑,帮我联系刘子阳。
三小时后,刘子阳的电话打了过来。查到了,记者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敏锐,王志刚,1932年生,浙江金华浦江县人。
1950年10月入伍,隶属38军112师335团,松骨峰战斗牺牲时年仅十八岁。停顿了下,他妹妹王秀兰,现在住在浦江县翠湖路72号,退休前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
我现在就去。林默抓起外套往身上套,却被苏晚按住肩膀。
我跟你一起。她晃了晃手里的摄像机,我要记录这个瞬间。
浦江县的暮春带着点湿冷。
王秀兰家的小院里种着两株枇杷树,青果儿缀满枝头。
林默站在院门前时,门刚好开了条缝,露出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花镜挂在鼻梁上,手里还捏着半块没织完的毛线围巾。
您是王秀兰阿姨?苏晚先开了口,我们是上海博物馆的......
是志刚的信?老太太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她的手背上爬满老年斑,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我梦见他了,前天夜里,说妹,我写了东西,你得替我收着
林默把信纸轻轻展开在石桌上。
王秀兰的手指刚碰到王志刚三个字,眼泪就砸了下来。这是他的字,她抽噎着说,入伍前在镇上私塾念过两年,先生夸他字有骨她顺着血迹摩挲到奋斗终生那处,突然笑了,他小时候爬树摘桃摔破膝盖,我要给他擦药,他咬着牙说不用,我能忍——和现在一样倔。
苏晚的摄像机在无声转动。
林默看着老太太把信纸贴在胸口,忽然想起松骨峰战场上那个年轻战士倒下时的眼神,那么亮,像是要把所有的光都留给后来的人。
我们想把这封申请书交给军队政治部。林默轻声说,让组织知道,他当年的心愿。
王秀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却笑得很灿烂: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军队政治部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深褐色会议桌上投下条纹。
林默把装着申请书的密封袋推到张远航面前时,这位负责档案审核的中校皱起了眉:这种战场遗留的残破文件,没有钢印,没有组织批注,怎么证明不是后人伪造?
我们有文物修复的专业鉴定——苏晚刚开口,就被张远航摆手打断。
我见过太多烈士遗墨他指节敲了敲密封袋,去年还有人拿用打印机仿制的家书来骗补助,连墨色都没做旧。
会议室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林默的手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怀表,金属表壳在掌心硌出一道印子。
就在这时,怀表微微一震,像是被谁轻轻叩了下。
等等。一直沉默的周晓明突然倾身凑近密封袋。
这位军队档案专家的镜片反着光,手指虚点在信纸上的血迹位置,这血迹渗透纸张的层次不对。他抬头看向林默,能打开吗?
密封袋拆开的瞬间,怀表里逸出一缕金光,像活物似的钻进信纸上的签名。
周晓明的呼吸顿了顿,戴上白手套轻轻翻转信纸:背面有压痕。他指着纸背几处浅淡的凹印,是钢笔用力过猛留下的,内容和正面的我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完全吻合——这说明写的时候没有垫纸,是直接写在硬面上的。他抬头看向张远航,战场上的战士,最可能垫着什么写字?
张远航的表情松动了些:弹药箱,或者......
或者战友的尸体。周晓明低声说,松骨峰战斗时,很多战士是跪在牺牲的战友身上写家书的。他转向林默,这封信需要做碳素检测,但就目前的痕迹来看......他顿了顿,我倾向于它是真的。
会议室里响起王秀兰压抑的抽泣。
林默望着信纸上那片暗红的血迹,忽然想起松骨峰战场上,那个年轻战士倒下时,目光始终追着阵地上飘扬的红旗。
七十年后的阳光里,那抹红色依然鲜艳,就像信纸上未干的热血。
检测需要多久?张远航问。
三天。周晓明摘下手套,我亲自带队。
林默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光下泛着暖黄。
他知道,三天后会有更确凿的答案,但此刻,信纸上那个年轻的名字,已经在七十年后找到了属于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