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暖光裹着林默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拉得老长。
他伸手按住门框稳住身形,目光先扫过墙角那堆木箱——最上面的那个落着薄灰,标签上锈蚀军号 待修复几个字被蹭得发毛,像张没睡醒的脸。
先收拾这个吧。他搓了搓手,棉质工装裤的膝盖处蹭过木箱边缘的木屑。
指尖刚触到箱盖,就有细碎的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黑色高领毛衣上,像撒了把盐。
木箱是老榆木的,合页生了锈,掀开时发出一声,像谁在喉咙里闷哼。
林默屏住呼吸,伸手进去——指尖先碰到的是粗麻包裹的硬壳,触感像摸到冻硬的老树皮。
他顺着麻线解开,一层、两层,最后露出的金属在暖光下泛着暗褐,是支军号。
锈蚀比想象中严重。
号身布满蜂窝状的坑洞,原本油亮的黄铜色被岁月啃得斑驳,连号嘴都结着暗红的锈块,像凝固的血。
林默取来软毛刷和去锈膏,动作轻得像在哄睡婴儿。
当毛刷扫过号嘴时,他的呼吸突然顿住——在号嘴内侧,一道极浅的刻痕在锈层下若隐若现。
他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金属。
用棉签蘸着酒精轻轻擦拭,刻痕慢慢显形:1950.11 松骨峰。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刺刀尖硬刻上去的,笔画里还嵌着细碎的锈渣。
松骨峰......林默念叨着,指腹轻轻抚过那行字。
掌心的怀表突然一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吓了一跳,军号差点脱手,却见表盖内侧的金光如活物般窜出来,缠上他的手腕,又顺着指尖往军号上爬。
下一秒,他的意识被拽进一片雪白里。
寒风像刀子似的割脸,林默踉跄着站稳,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山坳里。
远处是焦黑的树干,枝桠上挂着撕碎的美军旗帜;近处的雪早被染成暗红,冻成硬邦邦的冰壳,踩上去作响。
司号员!
快吹冲锋号!有人在喊。
林默转头,看见个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个子不高,军帽下露出半截冻红的耳尖,军大衣肩头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灰布衫。
他怀里抱着支军号,号身擦得锃亮,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一排剩三个,二排全没了!另一个战士跌跌撞撞跑过来,脸上沾着血,营长让咱们把3连的阵地接过来!
年轻战士把军号往嘴上送,可刚凑到嘴边又放下——他的手在抖,冻得发紫的嘴唇裂开细小的血口。
林默想伸手帮他捂捂手,却穿过他的胳膊,像穿过一团雾。
赵大勇!远处传来嘶哑的喊杀声,吹啊!
赵大勇猛地咬了下嘴唇,血珠渗出来,混着哈气在军号上凝成白霜。
他把号嘴抵在裂开的唇上,腮帮子鼓起来的瞬间,林默听见了——那声号响像把烧红的铁,呜——地撕开风雪。
号声里裹着冰碴子,裹着弹片的嗡鸣,裹着山风卷过松枝的呜咽。
林默看见山坡下的美军坦克动了,机枪口的火舌舔过来,赵大勇身边的战士一个接一个栽倒。
有人抓住他的裤脚:小赵,快撤......
撤个屁!赵大勇吼了一嗓子,号声反而更急了,咱们要是退了,后面的大部队怎么办?他的军大衣后襟被子弹掀开,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不知道是旧伤还是新伤。
林默的眼眶酸得厉害。
他看见赵大勇的手指在号身上打滑,看见他的膝盖慢慢弯下去,却始终把军号举得高高的。
最后一颗子弹是从正面打进来的,穿透了他的胸膛,血花溅在号身上,把松骨峰那行字染得通红。
号声戛然而止。
赵大勇的身体重重砸在雪地上,军号滚出两步,撞在块弹片上。
林默扑过去想接住他,却只能看着他圆睁的眼睛慢慢失去焦距,看着他冻僵的手还保持着握号的姿势,看着他军衣口袋里露出半截信——是给家里的,开头写着娘,儿在朝鲜挺好......
醒醒!有人拍他的脸。
林默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跪在修复室的地板上,军号掉在脚边,怀表在掌心烫得发疼。
他的额头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黏在身上,连睫毛都结着细汗,看东西模糊成一片。
林老师?李红梅的声音带着惊慌,您怎么......
林默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直抽气:几点了?
晚上九点......李红梅指着墙上的挂钟,您刚进来半小时,我给您送资料时看您跪在地上,喊了您好几声都没应......
林默松开手,连说了三声。
他弯腰捡起军号,指腹蹭过号身上暗红的锈——那哪是锈,分明是赵大勇的血,在七十年后还在发烫。
我要找他。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赵大勇,松骨峰战役的司号员,不能让他的名字就这么没了。
李红梅没听懂,但她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门前小声说:刘子阳记者刚发消息,说有位松骨峰老兵的后代愿意接受采访,您要现在回电话吗?
林默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发抖。
刘子阳的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附带了个电话号码和备注:王建国,78岁,父亲是38军112师335团机枪手,生前常提司号员小赵。
电话接通时,王建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我爸走前攥着我的手说,松骨峰那场仗,最对不起的就是小赵。
他说那娃才17岁,入伍时连枪都扛不稳,吹号倒是响得能震碎雪山......
林默的笔在笔记本上狂草,字迹歪歪扭扭:赵大勇,1933年生,山东沂蒙人,1950年10月入朝,335团司号员......
可档案里没他的名字。三天后,烈士陵园管理处的老陈翻着泛黄的名录,松骨峰战役登记的烈士有217位,您说的赵大勇不在里面。
林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铺开从旧报纸堆里翻出的通讯稿——1951年《战士报》副刊,边角都磨毛了,标题是《松骨峰上的铜号声》,里面写着:司号员小战士始终保持吹号姿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军号上刻着入朝日期......
还有张照片,模糊得像蒙了层雾。
但林默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抱着军号的年轻战士,军帽下的耳尖,军大衣肩头的破洞,和他在投影里看见的赵大勇,分毫不差。
找到了!他把照片拍在老陈面前时,眼泪砸在相纸上,这是赵大勇,这是他的军号!
老陈凑近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哎!
我记起来了!
当年清理战场时,有个司号员的遗体特别难搬——他攥着军号不肯松手,我们用热毛巾敷了半天才掰开他的手指。
后来军号送去军部展览,可烈士名录......他的声音低下去,可能是登记时遗漏了。
林默的手在发抖。
他摸出手机,翻到赵秀兰的号码——赵秀兰是赵大勇弟弟的孙女,半年前林默帮她找过赵大勇的家书,此刻备注还停在赵秀兰 军号后人待确认。
电话响了五声,接通时带着抽噎:林老师......
我们找到了您伯父的军号。林默把照片举到摄像头前,还有这张......您看,是不是他?
屏幕里的赵秀兰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的手捂住嘴,指节发白,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桌布上。
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说:我奶奶......我奶奶说过,我伯父爱咬嘴唇,一紧张就咬......她的手指抚过照片里战士的嘴唇,这里......这里有个小疤,和我奶奶说的一模一样......哥......是你吗?
夜色渐深时,林默站在烈士陵园外。
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热,像团捂了七十年的火。
他望着园内星星点点的路灯,想起赵大勇最后那个没写完的字,想起松骨峰雪地里的号声,想起修复室暖光下军号上的刻痕。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苏晚发来的消息:立碑申请的材料我帮你整理好了,明天一起去民政局?
林默望着天上的星星,笑了。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号响——穿透七十年风雪,终于要在墓碑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