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台灯在凌晨两点十七分突然闪了闪。
林默的指尖还停在旧书的纸页上，照片背面兄弟们等你回来的字迹被暖黄光晕浸得发潮。
他望着照片里那团被水痕晕开的军大衣轮廓，忽然想起赵志刚勋章背面的照片——同样泛着旧时光的毛边，同样是两个战士背靠背的侧影。
或许该找周晓明做图像还原。他对着空荡的修复室轻声说，声音撞在摆满文物修复工具的玻璃柜上，又轻轻弹回来。
怀表不知何时从桌上滚到他手边，表盖内侧的刻痕在幽暗中泛着淡金色，像在应和他的念头。
第二天天刚亮，林默就抱着爷爷的旧书冲进市电视台剪辑室。
苏晚正啃着冷掉的煎饼果子，见他发梢沾着晨露，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连忙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怎么跟救火似的？
赵志刚。林默把照片摊在剪辑台上，我爷爷旧书里的这张，和他勋章背面的，可能是同一批人。
苏晚的煎饼果子地掉回塑料袋。
她凑近时带起一阵风，把照片吹得掀起一角：肩线......对，这微侧的下颌——她指尖点在模糊的影线上，和勋章背面那个侧影弧度一模一样。
赵晓菲是被苏晚一个电话叫过来的。
她推开门时手里还攥着超市塑料袋，里面装着给爷爷上坟用的橘子，果皮上还挂着水珠：林老师？
晓菲，林默把两张照片并排摆好，你爷爷提过在汉江战役期间，有特别要好的战友吗？
赵晓菲的手指刚触到照片边缘就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似的。
她盯着那团模糊的军大衣，忽然轻声说：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没带他回家。
我问是谁，他只说雪地里唱歌的人
剪辑室的门被敲响时，周晓明抱着台笔记本电脑挤进来，镜片上还沾着地铁的雾气：苏导说有紧急比对？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两张照片很快被投到白墙上。
软件处理的蓝光里，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军大衣上的补丁、翻折的衣领、甚至帽檐下露出的半枚领章，都和赵志刚勋章背面的照片严丝合缝。
时间吻合。周晓明推了推眼镜，勋章背面的照片拍摄于1951年2月，这张旧书里的是同年4月。
地点......他调出汉江战役地图，红色标记精准落在战地医院旧址，这里曾是637团的临时医疗点。
赵晓菲的膝盖突然磕在桌角。
她扶住桌沿，塑料袋里的橘子骨碌碌滚了一地：爷爷......爷爷说他当年在战地医院当过护工。
林默的掌心突然发烫。
他摸向口袋里的怀表，金属外壳热得惊人，表盖内侧的刻痕信仰，不止于战场正在微微震动。
他望向赵晓菲发红的眼尾，想起前晚投影里赵志刚在雪地里抱着小战士唱歌的模样——那颤抖的、带着哭腔的调子，原来藏着这样的牵挂。
我想再试试投影仪。他转头对苏晚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用赵晓菲的日记本，还有这两张照片。
修复室的窗帘被严严实实拉上。
林默把日记本和两张照片平放在桌上，怀表压在照片中央。
当他的指尖触到日记本封皮上那道旧折痕时，熟悉的眩晕感突然涌来。
这次的投影没有风雪呼啸。
林默站在一间低矮的帐篷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
帆布墙上挂着褪色的救死扶伤标语，几个缠着绷带的战士挤在草垫上，其中一个正在用冻僵的手指在烟盒纸上写字。
赵哥，那战士抬起头，脸上的血痂还没脱落，等打完这仗，你陪我回山东老家吧？
我娘养了二十只芦花鸡，说要挑最肥的给救命恩人。
林默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张脸，和赵志刚勋章背面那个年轻战士的面容完全重合——他就是雪夜中死去的小战士！
说什么傻话。赵志刚坐在草垫边，正给小战士裹伤的手顿了顿，要回也是我跟你回，你娘做的玉米饼子，我可馋了小半年。他从兜里摸出块皱巴巴的糖纸，等活着回去，我用这糖纸包十块糖，给你娘当见面礼。
小战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赵志刚的军大衣上。
他抓住赵志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肤：赵哥，要是我......要是我没挺过去......
别瞎说！赵志刚猛地捂住他的嘴，眼眶通红，医生说你只是冻伤，养几天就好。
听我说。小战士扯开他的手，声音轻得像飘在帐篷里的棉絮，要是我走了，你替我回家看看我娘。
要是你走了......他举起自己缠着绷带的手，咱们拉钩，活着的人，一定要带对方回家。
结满冰碴的手指勾在一起。
林默看着那两双手——一双手背上有烧伤的疤痕，另一双手腕上系着半截红绳，在帐篷的风里轻轻晃动。
投影突然剧烈摇晃。
林默踉跄着扶住桌角，再睁眼时，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赵志刚跪在雪地上，怀里抱着已经冰冷的小战士。
他的军大衣前襟全是血，脸上的泪痕结了冰，却还在一遍遍地说：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叮——
怀表的震动惊醒了林默。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脸颊上全是湿的。
赵晓菲正蹲在他身边，递来纸巾的手在发抖：林老师，你......你刚才一直在说。
苏晚的摄像机还开着。
镜头里，林默的影子和投影里的赵志刚重叠在一起，像两团燃烧的火。
追悼仪式定在烈士陵园的青松林下。
林默特意选了个晴天，阳光穿过松针落在墓碑上，把637团无名烈士之墓几个字照得发亮。
赵晓菲捧着爷爷的勋章，缎带被她攥得发皱：我爷爷说他不配戴这个。她的声音在风里打颤，可他不知道，他替战友活了一辈子——给战友的娘寄了三十年的平安信，供战友的侄子读书，连临终前都在说没带你回家
直播镜头扫过人群。
有白发老兵抹着眼泪敬礼，有小学生举着自己画的军旗，弹幕像雪片似的涌上来：
原来英雄也会害怕，也会遗憾，但这才是真的人啊
赵爷爷，您带战友回家了，我们带您回家
林默接过勋章。
他走到无名烈士墓前，轻轻把勋章放在碑座上：没带你回去，但我想，你们现在应该能听见——他蹲下来，指尖拂过碑上的刻痕，你们回来了。
风突然大了些。一片松针飘落在勋章上，正好盖住那道裂痕。
当天傍晚，苏晚的手机弹出消息提示。
她扫了眼屏幕，递给林默：李思远的账号被封了。
林默点开界面，抹黑英雄的词条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英雄不需要完美#的热搜。
但最下面有段视频，李思远站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身后的书架上还挂着半卷没扯下的揭秘英雄海报。
你以为你知道全部真相了吗？他对着镜头笑，那笑里没有以往的尖锐，反而带着种说不出的释然，有些故事，藏在黑暗里才更有意思。他举起一个银色U盘晃了晃，不过现在，该我退场了。
视频最后，他把U盘塞进抽屉最深处，一声关上。
深夜的修复室里，林默盯着办公桌上的U盘。
苏晚走时留下的热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凝着水珠，在桌面洇出个模糊的圆。
怀表安静地躺在他手边，表盖内侧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刻的字：信仰不止于战场，更在于人心。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U盘的金属外壳。
解密软件的绿色进度条在屏幕上缓缓移动，当数字跳到99%时，怀表突然泛起暖光。
一种陌生的情绪涌进他的脑海——不是赵志刚的遗憾，不是小战士的眷恋，更像某种深沉的呼唤，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硝烟的余烬。
进度条地跳成100%。
耳机里传来模糊的电流声，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赵晓菲不是唯一一个......还有更多故事，等着你去听......
怀表的震动突然加剧。
林默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修复室的地板上投下一片银白的网。
不知何处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极了赵志刚在雪地里哼过的调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摸向胸口的怀表，金属外壳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像有人轻轻握了握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