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呼吸在掌心凝成白雾。
怀表的光爬过掌纹时，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像有根细若游丝的线，正从表壳裂缝里钻出来，轻轻钩住他的心脏。
阿默？苏晚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工作台前，膝盖压得发麻。
抬头时，苏晚正蹲在他对面，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整理设备时蹭到的灰尘，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眼底泛着青——她大概又熬夜剪片子了。
我想再试试。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他把怀表放在两人中间的木桌上，表盖内侧的弹孔在台灯下泛着钝光，昨晚投影结束后，我总觉得......它在等我说话。
苏晚的手指在手机录像键上悬了两秒，最终按下。
她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马克杯推过去——杯壁还温着，是他常喝的陈皮普洱。
林默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覆在表盖上。
金属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他想起长津湖的雪，想起冰雕连战士们冻成冰晶的睫毛。你们想告诉我什么？他低声问，尾音被自己的心跳震得发碎。
怀表先发出嗡鸣，像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电流声。
林默的掌心突然发烫，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他猛地缩回手，却见一团幽蓝的光从表缝里涌出来，在半空凝成浮动的光幕。
这是......苏晚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光幕上跳动着起伏的波形图，横坐标是时间轴，纵坐标标注着等字样，每个波峰波谷都泛着不同的颜色——恐惧是冷白，愤怒是暗红，希望是浅金，信念是灼目的橙。
林默伸手触碰光幕，指尖刚碰到波形，太阳穴突然剧痛。
他踉跄着扶住桌沿，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年轻战士嚼着冻成石头的炒面，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松骨峰的焦土上，伤员用牙齿咬开最后一颗手榴弹的保险栓，血沫混着硝烟喷在焦黑的岩石上；还有那封没写完的家书，墨迹被泪水晕开，只看得见娘，别等我了几个字。
痛吗？苏晚扶住他的胳膊，指尖掐进他的肌肉里，阿默你脸色白得像纸，我们停——
林默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
他盯着光幕上正在跳动的波峰，那抹橙光正随着他的脉搏起伏，我能感觉到他们。
不是影像，是......是他们的情绪。他喉结滚动，刚才那个嚼炒面的战士，他怕吗？
怕的，恐惧波峰到过这里。他指着冷白波形的顶点，但信念波峰更高，把恐惧压下去了。
苏晚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她望着光幕里重叠的波形，忽然想起上个月在档案馆翻拍的战士日记。
有个叫王铁柱的小战士写：冷得睡不着，就数自己的牙，二十八颗，等打完仗，要攒钱买糖，给娘买十颗水果糖。那时她对着泛黄的纸页哭了半小时，现在看着光幕里波峰下星星点点的暖黄，突然就懂了那些歪扭字迹里的温度。
这不是幻觉。林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擂鼓，他们不是故事里的人，是真的在冰天雪地里冻掉脚趾，在枪林弹雨里喊向我开炮的人。他抬头看苏晚，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我之前总觉得修复文物是把碎瓷片粘起来，现在才明白......他握紧怀表，表壳上的弹孔硌着掌纹，真正要修复的，是被时间磨模糊的心跳声。
工作室的座机突然炸响。
苏晚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去接，听了两句后脸色骤变：好，我们马上来。她挂了电话，把手机录像暂停保存，张远航联系了《新史刊》的主编，说要在明天的专题里公开，说你的怀表是高科技道具，所有投影都是预先录制的影像。
林默的手指在波形图上轻轻一划。波峰突然暴涨，橙光几乎要灼伤眼睛。
他想起今早李红梅摔在桌上的那篇文章，标题用的是加粗黑体，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急了。林默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硬，因为我们的纪录片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不敢承认，那些被他称为非战斗减员的人，其实是咬着牙把最后一口炒面让给伤员的人。
苏晚抓起外套，忽然注意到林默还跪在地上。
她蹲下来，替他理了理翘起的刘海：要一起去编辑部吗？
赵老师已经在那边等了。
林默摇头，指了指还在半空浮动的波形图：我想再试试。他的目光扫过波峰上跳跃的光斑，他们还有话没说完。
苏晚离开后，工作室陷入寂静。
林默把额头抵在桌沿，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波形图还在缓缓流动，这次他看清了时间轴上的刻度——1950年11月27日，长津湖战役打响的日子；1951年2月15日，松骨峰战斗结束的夜晚；还有1953年7月27日，停战后的第一封家书写就的时刻。
窗外的麻雀又开始叫了。
林默抬头时，正看见波形图里波峰上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小字：当记忆被看见，灵魂便有了重量。
他摸出手机，给苏晚发消息：别和张远航争数据，我们用心跳说话。
深夜十点，博物馆顶楼的天台被月光洗得发白。
林默裹着苏晚硬塞给他的厚围巾，怀表贴在胸口，能清晰感觉到它随着呼吸震动。
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扑在脸上，他望着对岸的霓虹，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阿默，有些事，总得有人记得。
我不是幽灵。他对着夜空说，声音被风揉碎又拼起，我是他们的延续。
怀表在他掌心猛地一烫。
他慌忙摊开手，只见表壳裂缝里渗出的光不再是一缕，而是一片柔和的雾，缓缓聚成一行新字：灵魂共振·开启。
风停了。
林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里，混进了另一种节奏——很慢，很沉，像是穿越六十年风雪，终于找到归处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