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瞧着南灵低头看铃铛的模样,她那总是空茫茫的眼睛里,这会儿虽说还是看不出寻常人的喜怒,可那专注的神情,倒比平日多了些说不出的认真。
他嘴角不自觉就带了笑,这笑意冲散了方才因那桩旧事压在心头的那点沉闷。
“眼下只得这一个,”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温和些,带着了却一桩事后的轻松,“早先说好的,本该是一对。”
他的目光掠过她掌中那枚泛着铜光的云纹铃铛,接着道,“等往后遇着靠谱的旧货铺子,再给你配上一个,凑成完整的一对。”
这话里带着对往后的盘算,也带着对她那句“想要”的看重。
这不单是个铃铛,更是他们之间刚立下的约定。
南灵听了这话,从端详铃铛中抬起头。
空茫的眸子清清楚楚映出北忘带笑的脸,他身后流淌的河水,还有河水上头那片高远的蓝天。
她没有立刻应声。
握着铃铛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透出用力的白。那冰凉的铜质触感,似乎更分明地传到了她感知里。
静了片刻,她望着北忘,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这一声答应还是短得很,语调还是平平的,缺了常人该有的起伏。
可仔细听来,却能觉出这一声应承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更实在。
少了些道理权衡,多了点近乎本能的肯定。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照在两人身上,带着春末的暖意。
光线把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投在河岸草坡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那两道影子挨得近,边角模模糊糊交在一处,分不出彼此。
恰在这时一阵小风吹过河岸,带来湿漉漉的水汽和青草清香。
风掠过南灵手中的铜铃,那铃铛便发出几声细碎清亮的响动。
“叮…叮呤…”
声响不大,却格外干净,在这安静的河边听着特别清晰。
这铃声不像老陶匠执念散去时那般听着叫人心里头跟着发颤,倒是轻快里透着活气,仿佛在为他们这段刚解了前人遗憾、正要继续往前的新路程轻轻打着拍子。
前面的路还长,山高水远,不知藏着多少艰难。
可那寻找另一只铃铛的约定,就像下一盏在雾里候着的灯笼,已经透出微光,明明白白引着他们一道往前走去。
自打河边那桩事落定,两人又歇了两三日。
北忘去镇上药铺抓了几味活血散瘀、补气养元的草药,煎汤服下,胸前那道吓人的伤口总算不再往外渗血水,走动时那扎心的疼也轻省了些。
只是内里经络的伤,还得靠日子慢慢养着,急也急不来。
这日天光正好,云淡淡的,风轻轻的。
两人收拾了那点简单行装,离了暂住的客栈,走出那低矮的城门,又踏上了前头的路。
离了镇子,走上官路,道是宽了些,可依旧是黄土路,前两日刚下过雨,有些洼处还积着浑水坑。
北忘走得不算快,脚步因着伤没全好,显得有些发虚,不如往日扎实。
他手里拄着根在镇口随手折来的粗树枝,暂且当拐杖使,每落一步,枝头就在湿泥地上留下个浅坑。
南灵走在他身旁,落后半步,依旧一身素白,步子稳稳当当,没什么声响。
只是与往日不同,如今她腰侧的衣带上,系了枚铜铃。
铃铛不大,云纹清楚,在日头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走路时,胳膊自然摆动,系铃的衣带也跟着微微晃荡。
偶尔,在她自个儿或许都没留意时,那素白手指会无意识地抬起来,轻轻碰一下腰侧的铃铛。
指尖或是掠过冰凉的铃壁,或是轻触里头的铃舌。
这么一来,随着她稳稳的步子,那铃铛便时不时响起一两声极轻微、却又异常清亮的声。
那响动不大,混在风声脚步声里,若不细听,几乎就要错过。
可它又是那般干净透亮,好比山涧清泉敲在石子上的动静,断断续续的,却一直追着他们的脚步。
这细碎清灵的音节,和北忘怀里那方用布帕仔细包着、已经碎了的守心铜铃的彻底沉寂,搁在一处,虽都无声,却分明是两样光景。
一个透着新生的活气与陪伴,一个载着过往的旧事与付出。
北忘听着身后那断断续续却清脆的铃音,感受着胸口那死寂的破碎之感,心里头倒不觉得多沉,反有种说不出的轻快。
这和他以往任何一回独自背着铜铃、牵着尸身、走在荒山野岭间的赶尸路途,都全然不同。
那时候,陪着他的只有死气沉沉,只有肩上那沉甸甸的担子,只有漫漫长夜里的孤单。
而今,虽说前路茫茫,身上带伤,可身旁有了个同行的人,耳朵边上也有了清铃作伴。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南灵那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望向官道前头那弯弯曲曲、消失在远处青山叠翠里的路途。
顺着这条官路,一直往南去,他开了口,声音因走路带着些微喘,但口气平和,
再走上三四百里地,听说有个大些的镇子,叫雨棠镇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想听来的闲话,又接着说道:
那地方,听说雨水勤,尤其快入夏那阵子,雨水多得没完,本地人管那叫梅雨天。
不过,那儿的绣工倒是出名,花样新鲜,针脚也密实,远近的买卖人都爱去那里办货。
他描述着那个从未到过的地方,语气里带着寻常的、对前路的盘算,仿佛只是在商量下一顿该在哪儿吃饭,今夜该在何处落脚。
那梅雨和绣品,跟他这赶尸的行当仿佛八竿子打不着,但此刻说来,却自然得很,只因为那是他们下一个可能要去的去处,是他们这一道儿走的路途上的一站。
南灵静静地听着,空茫的眼睛望着前头的道路,腰侧的铃铛在她迈步时,又极轻地了一声,像是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