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伸出那件袖口都磨得发亮的旧袍子,拿袖口在盒子上胡乱擦了几下。
积年的灰扑索索往下落,有些沾在了他的前襟上。
他掀开盒子,里面垫着一块褪了色的红绒布,颜色旧得都发了褐。
布上安安稳稳躺着一枚铜铃,约莫有婴儿拳头那么大。
那铃铛样式老,不是如今时兴的样。
铃身上刻着一层叠一层的云头纹,那纹路绕着弯子转,刻得精细得很,一看就不是普通匠人能有的手艺。
只是通体颜色暗沉沉的,像是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陈年油泥,半点光亮也没有,死气沉沉的。
“就这个了,‘哑铃’。”老人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枚铃铛,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子神神秘秘的劲儿,“是个老物件,就是……有点邪乎。”
他抬眼瞅了瞅北忘,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南灵,这才接着往下说,声音更低了,好像怕被什么听见似的。
“老陶匠——几十年前,咱这镇上顶顶好的铜匠——他的魂儿,都说就附在这上头。”
他告诉北忘,镇上老辈人都是这么传的。
说那老陶匠临死前,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一口念头没散干净,那魂儿就飘飘悠悠,附在了这最后一枚、也是他自个儿最得意、最称心的铃铛上。
打那以后,这铃铛就再也摇不响了,成了个哑巴。
人都说,老陶匠这是在等呢,等着他的心事了的的那一天。
“都讲啊,他是在等个什么物件,再不济……就是在等个什么人。”老人说完了这番话,像是费了不少精神,张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露出里头几颗发黄的残牙。
北忘没吭声,伸手从盒子里取出了那枚铜铃。
铃铛入手冰凉,沉甸甸的,那寒意顺着指尖就往骨头缝里钻。
他翻来覆去地看,指头肚细细摸着铃身上那些繁复的云纹刻痕,刻痕的沟沟缝缝里也填满了同样的黑泥。
里头那截铃舌就那么悬着,轻轻晃动铃身,也听不见半点声响,果然是个哑的。
“怎么个邪乎法?”北忘抬眼问那老头,手里还掂量着那枚哑铃。
老头把烟袋锅子又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烟雾慢腾腾地吐出来。“说不清,”
他摇摇那花白的脑袋,“摆在这儿有些年头了,也有些人来看过,嫌它不响,又嫌那传闻听着膈应,都没要。可夜里……有时能听见点儿动静。”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睛往四下里扫了扫,好像那黑影里就藏着什么。
“不是铃铛响,是别的声儿,像有人叹气,又像是拿着锉刀在磨东西,细细索索的。铺子里就我一人守着,你说,不是它,还能是哪个?”
北忘把铃铛举到耳边,仔细听了听,里头只有一片死寂。
他又催动丹田里那点微薄的内息,凝神去体会。
这一下,却觉得那冰凉的铃身里头,似乎真盘着一丝极微弱、又极沉滞的念头,粘稠得化不开,分辨不清楚,只让人觉得心里头一阵发堵。
站在门口的南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没声息地挪近了几步。
她那空茫的眼神,落在那枚暗沉的铜铃上,停留了许久。
她那双眼睛里,极难得地,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动,只一闪就没了,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老陶匠……”北忘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那斑驳的台面,“他等的,究竟是个什么?”
“那谁晓得,”老头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砰砰响,
“年月太久了,记得这事的老家伙都没剩几个了。只恍惚听人提过一嘴,说他好像是在等一件……一件他没能打成的东西?又或者,是在等一个他没能等到的人?含糊得很,作不得准。”
北忘不再问话,只是低头看着掌中的哑铃。
铺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老头吸烟袋时“吧嗒吧嗒”的轻响,还有高处那小窗洞外,偶尔传来的、极遥远的街市上的人声,闷闷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老头瞅着北忘那专注的神情,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后生,”
他哑着嗓子开口,“你像是……懂得这里头的门道?”他话没说透,但那意思已经到了。
北忘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把那枚哑铃轻轻放回盒中的红绒布上,那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暗沉的铜铃陷在褪色的绒布里,更像是一块沉寂了多年的顽铁。
老头看着北忘放下铃铛,也没急着收起来,反而又慢悠悠地吸了口烟,眯着眼打量他。
“后生家,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他吐着烟圈,像是随口闲聊,“打哪儿来啊?”
北忘抬眼,看了看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看似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的眼睛。
“从山外来。”他答得简单,也没说具体地方。
“山外啊……”老头拖长了调子,用烟杆指了指那哑铃,
“山外好,地方大,见识广。不像咱们这小镇子,屁大点地方,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件稀奇事。就这玩意儿,算是个老古董了,摆在这儿,都快成镇店之宝了,可惜,是个没人要的宝贝。”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前些年还有个游方的道士路过,进来瞅见了,也说这东西有点‘缠人’,劝我早点处置了。我说咋处置?扔了?怪可惜的,毕竟是老陶匠的手艺。卖?又没人要。只好就这么摆着喽。”
北忘的视线又落回盒中的铜铃上。“老陶匠……他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陶匠啊……”老头仰起头,看着房梁上结的蛛网,似乎在回忆,
“那可是个倔脾气的老头子,跟他的姓一样,陶,又硬又脆。一辈子就跟铜铁打交道,打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精细,一个结实!镇上谁家需要个什么铜器家伙,都找他。
他就是脾气有点怪,不太爱跟人来往,整天就窝在他那间小作坊里,叮叮当当的。他婆娘去得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他一个孤老头子。”
老人叹了口气,又装了一锅烟:“要说他最后那几年,就更怪了。不怎么接活计了,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有人听见他屋里半夜还有动静,像是敲打,又像是叹气。后来就传出来,说他魔怔了,想打一件他这辈子都打不出来的东西。
再后来,人就没了。等邻居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就这枚铃铛,还好好地放在他工作台上,像是刚完工不久。”
“他死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北忘追问。
“异常?”老头皱着眉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哦,对了,有人说,看见他咽气前一天,在镇子西头的那个老槐树下站了半宿,也不知道在看啥。
那槐树,可有年头了,都说有点灵性。可人都死了,谁还说得清呢。”
北忘沉默着,手指轻轻拂过木盒的边缘,感受着那粗糙的木质。
铺子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些,那小窗洞透进来的光柱愈发显得微弱,灰尘在里面舞动得有些诡秘。
北忘伸出手,再次拿起了那枚哑铃。
这一次,他没有细看,也没有去听,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掌心。
那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一次,似乎不仅仅是寒意,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脉动,像是沉睡的心脏极其缓慢地跳了一下。
他闭上眼睛,努力调动着体内那点微弱的气息,试图更清晰地捕捉铃铛内部的状况。
那沉滞的意念依旧粘稠,但在那一片混沌的深处,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渴望?
或者说,是一种执拗的等待。
“他在等……”北忘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