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光远却苦笑:“那也得我有那么多猪可杀啊。”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
终究是基础太差,一个四千多人大厂的厂长,竟要为三十头年猪跟肉联厂拍桌子,也是无奈。
“老杨,你们厂里那个能弄来五十头大肥猪的人,真是有本事。
你帮我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再弄些来,账目上可以灵活处理。”
在屠宰车间等候时,姚光远向杨爱国打听。
“你觉得那个乡下大队还能再提供五十头肥猪?”
杨爱国反问。
“老杨,这么说就不够意思了。
咱们这片养猪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不少乡下大队都在山里悄悄养猪。”
“但一下子能拿出五十头大肥猪,要么是外面有门路,要么是好几个大队联手。
不管怎样,能办成这事的人肯定不简单。”
“我也不要你打包票,就帮我问问。
今年不行,明年帮我弄点也行。”
“我这采购任务一年比一年重,收猪的标准又降了。
照这样下去,没过几年,一百斤的猪都得拉去屠宰了。”
看着姚光远,杨爱国只好答应:“我帮你问,但不保证能成。”
同样痛并快乐着的,还有宁大伟。
以往公社干部很少来的葫芦口大队,最近变得格外热闹。
公社领导来得特别勤快,话里话外就两个意思。
一是葫芦口大队往轧钢厂送猪的事没向公社报告,让领导们很被动。
这么好的政绩,这么光荣的事,就这么错过了。
有些领导看宁大伟的眼神,就像看糟蹋好东西的傻子,话里话外都是埋怨。
二是关于那四台拖拉机。
一会儿说葫芦口大队人少地少,一会儿说没几个人会开拖拉机,明里暗里想让宁大伟主动把拖拉机送到公社去。
至于硬抢,他们不敢。
基层的事基层管。
像葫芦口大队这样几乎全是宁家人的村子,要是换个外人来当家,村民真敢半夜把人拖进山里埋了。
这样的村子最好管,也最难管。
最难管是因为要是队长跟公社对着干,公社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
最好管是因为要是队长一心跟着公社走,这样的大队往往是公社手下最有战斗力的生产队伍。
现在,宁大伟显然属于最难管的那一类。
公社的话,他向来是充耳不闻。
这大队长虽是公社批准的,可也是社员们一票一票选出来的。
从前愿意听公社的,是因为公社领导讲得在理。
如今他们说得不在理,宁大伟自然也就不理会了。
至于县里的领导,觉悟就高得多了。
他们虽然也觉得葫芦口一个大队独占四台拖拉机有些浪费,留一台就够用了。
但也没一直劝葫芦口把拖拉机让出来。
这些拖拉机是轧钢厂赠送的。
说到底,也可以说是轧钢厂的财产,暂时借给葫芦口大队使用。
比起公社对轧钢厂是个什么单位不太清楚,
县里面可对四九城这个轧钢厂了解得很。
四九城只有一个钢铁总厂,管着周边所有的铁厂。
而轧钢厂,是钢铁总厂旗下最大的钢材厂。
炼钢厂跟县里关系不大,但轧钢厂就不同,它生产的很多产品,都是县里发展建设需要的计划内物资。
各种钢材、铁皮、铁板……县里很多建设,都离不开这些材料。
当然,因为有物资局,他们也不需要直接跟轧钢厂打交道,拿着批条去提货就行。
可批条和批条,也有区别。
关系好的,轧钢厂就优先发货;关系一般的,那就得等生产出来了再说。
县里最看重的,是葫芦口大队竟能和轧钢厂搭上关系,这一点最重要。
这意味着,他们能比别处更早拿到计划内产品,甚至还能议价买到计划外的钢材。
“哪天那位林主任来了,你一定得通知我。”
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这么叮嘱宁大伟。
当然,附近也有眼红的大队去公社、县里告状,说葫芦口大队投机倒把,根本没养那么多猪,那些猪肯定是从外面低价买来的。
这属于囤积居奇,应该严厉打击。
那四台拖拉机,也应该分给更需要的大队。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猪还在葫芦口,公社和县里肯定要管,甚至要查个明白。
但现在猪都已经进了轧钢厂的冷库,成了厂里四千多工人的年底福利,
就没谁不长眼地去刨根问底了。
要是每头猪的来源都查清楚了还好,要是查不清楚,倒霉的就是公社和县里。
一顶“破坏工农兄弟关系”
的大帽子扣下来,那可是要去西山挖煤的。
最近,宁大伟在全大队下达了通知,要求今年所有队员都不允许私自外出走亲戚。
即便确有需要,也必须先经过大队审批同意之后才能前往。
如有外来人员前来探亲,也必须及时向大队报备登记。
宁大伟再三叮嘱队员们,不该透露的事情一律不得外传,不仅不能谈论,连提起都不被允许。
当然,葫芦口大队的社员们今年年底也不会有什么清闲时光。
林建国曾与宁大伟深入探讨过农村发展问题,特别是农村产业建设方面。
虽然林建国并非专业人士,缺乏系统的理论数据支撑,但他凭借在后世的见闻阅历,对很多事情都能描绘出大致的轮廓。
正是这些颇具前瞻性的见解,让宁大伟深感认同。
林建国勾勒的发展蓝图,正是宁大伟心心念念想要实现的愿景。
就拿养猪来说,林建国建议将全大队的生猪集中饲养,修建标准化猪圈,实行统一管理。
无论是打猪草还是投喂麸皮等饲料,都可以采用集中养殖模式。
林建国甚至还为宁大伟绘制了养猪场的规划草图,并提供了一份简易的猪饲料配方。
他指出,玉米秸秆、玉米芯、玉米花穗等农作物残余,经过粉碎处理后都能用作猪饲料。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颗粒饲料加工设备,但人们的智慧不容小觑。
虽然不懂生物发酵的原理,但早已在实践中掌握了相关技术。
按照林建国的设想,宁大伟他们采用榨油的工艺,将混合饲料置于锅中干蒸。
蒸汽渗透既能杀菌熟化,又通过物理压榨成型。
这样制作出的饲料饼不仅耐储存,而且适口性很好。
以往散养时,猪只会挑拣爱吃的部分,实在饿极了才肯吃其他饲料,给饲养工作带来不少困难。
而这个土办法却巧妙解决了葫芦口大队的猪饲料难题。
更令人惊喜的是,在这种加工过程中竟然压榨出了少量油脂。
有胆大的社员尝试后确认,这种油确实可以食用。
宁建国了解这种油的来历。
这是一种混合油。
以葫芦口大队制作猪饲料的原料来看,主要是米糠、玉米皮、麦麸、豆饼、秸秆等农作物副产品,偶尔还会添加些小鱼小虾和螺蛳贝壳之类。
通过压榨工艺,确实能提取出微量油脂。
但这种油品的安全性存疑。
林建国自己不敢食用,也提醒过宁大伟注意。
不过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对此并不太在意。
人吃不饱,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健康了。
老话说得好,就算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所以,这油就被葫芦口大队的人悄悄藏了起来,留给自己人吃。
这油倒也不是有毒,毕竟是物理压榨出来的。
最大的隐患,是反式脂肪酸这类致癌物,对身体不好。
就像后来的地沟油一样。
但在这个年头,你要是跟他们说地沟油不健康,他们会一巴掌把你脸打肿。
只有物质条件好了,才有资格谈健康不健康。
就像后来有人奇怪,为什么像轧钢厂这样的大厂不建个猪圈,食堂那么多泔水,足够养上百头猪。
这其实是另一种“何不食肉糜”
。
真去过轧钢厂食堂的人就知道,食堂的泔水桶里总是浑水一片,一点食物渣都找不到。
干净到连老鼠见了都得饿死。
不对,这年头老鼠也少见了。
很多老鼠都被人挖出来,烤着吃了。
林建国提出的农业技术,不光是养猪,还教了怎么用土炕人工孵小鸡。
也教了怎么建土大棚来育地瓜苗。
只要是他想到的、觉得葫芦口大队能用上的,都没藏私,全告诉了宁大伟。
林建国讲这些技术的时候,宁大伟简直把他当神一样崇拜。
虽然宁大伟不懂原理,但就觉得林建国说的办法可行。
回去之后,他就一件件安排下去,整个葫芦口大队都动了起来。
用这个时代的口号来说,就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这年代的人有种急迫感。
只要有想法,他们就不愿等方案完善,宁可先动手,边做边想。
一直做到发现路走不通,才会放弃,再找别的路继续努力。
就像林建国说的人工孵鸡蛋。
一开始,两百多个鸡蛋,只孵出七只小鸡。
但毕竟是成功了。
虽然不少鸡蛋坏了,成了浑蛋,还没臭但已经不行了。
可终究是孵出小鸡了。
所以,葫芦口大队负责孵小鸡的妇女主任,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没日没夜又开始孵第二轮。
这一次,她翻蛋更勤,烧炕也更勤,每次添的柴火也更少了。
她关上门,赤身感受土炕的温度。
一旦觉得烫就退火,觉得凉就添柴,始终将炕温维持在三十五六度左右。
她还模仿母鸡抱窝的情景,在炕上铺满鸡毛鸭毛,又亲手用毛线织成一床轻盈的羽毛被——生怕厚重的棉被压坏底下的鸡蛋。
第二次尝试中,一百个鸡蛋成功孵出了八十二只小鸡。
整个冬天,她为葫芦口大队共计孵出八十九只小鸡,并且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