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几乎是拽着沈栀意冲出家门的,力道大得让她手腕都有些发疼。
直到冰冷的晚风扑面而来,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和无声的硝烟稍稍吹散,他才像是脱力般松开了手。
随即袁野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身后那栋灯火通明却让他倍感压抑的小楼,剧烈地喘息着。
沈栀意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揉着手腕吐槽“袁野你想谋杀战友啊”,也没有嚷嚷着要“秋后算账”。
她只是悄悄活动了一下被攥得发僵的手腕,目光落在袁野紧绷的背影上。
那背影不再是训练场上挺拔张扬的模样,而是微微垮着连肩膀线条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脆弱,像是承载了太多连成年人都扛不住的重量。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停在路边的吉普车旁,轻轻倚靠在冰凉的车门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此刻被童年阴影死死缠住的人。
夜晚的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吸进肺里都带着点刺痛。
袁野没有上车,也没有像平时那样用插科打诨的玩笑掩盖情绪,只是站在那里,头垂得很低,双手深深插进裤袋里,指节无意识地攥紧,连带着裤料都起了褶皱。
平时那个爱闹爱笑、仿佛永远没心没肺的大男孩不见了,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被拽回噩梦的孩子,在幼时的痛苦里挣扎却找不到逃出去的路。
沈栀意太了解袁野了,知道他现在不需要玩笑,不需要安慰,甚至不需要任何话语。
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和空间,去消化那被爷爷隐晦的劝诫再次掀起的惊涛骇浪,去独自面对那份他始终无法摆脱、也无人能真正理解的沉重。
而作为他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她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地在一旁静静地陪着,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袁野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爷爷那双充满期盼又带着无奈的眼睛,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袁野比谁都清楚爷爷有多希望这个家能和和睦睦,希望他和父亲之间能冰释前嫌。
他爱爷爷,敬重爷爷,一点也不想让这位疼了他一辈子、溺爱了他一辈子的老人为难伤心。
可是……原谅?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去打开一扇早已被痛苦焊死的门。
门后的画面,是他此生都不愿再去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脑海最深处的噩梦。
那一年,他生日的前一天。
空气里本该充满蛋糕的甜香和即将过生日的兴奋。
然而,他等来的不是母亲的温柔祝福,而是刺耳的警笛声、家里一片狼藉的惨状,以及……客厅地板上那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再也不会动、不会再笑着叫他“小野”的冰冷身体。
白布没有完全盖严,他看见了母亲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曾经那么柔软温暖的手,变得青白僵硬,上面还有可怕的淤痕和……
袁野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时候就软的没有力气,随即近乎跌爬的来到了母亲身边。
“妈妈!妈妈!我是小野!你醒醒好不好!我不……闹了,我不要过生日了,你不要离开我!妈妈……”
孩子近乎吼叫的哭喊声传到在场每个警察的耳朵里,他们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疯了一样的祈求躺在地上的尸体活过来。
这时他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父亲袁建国冲了进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笔挺的军装,肩上的军衔在混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死寂的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瞬间抽干,只剩下一具穿着军装的躯壳僵立在门口。
那一刻在年幼的袁野眼里,那身代表着力量和责任的军装,变得无比讽刺和可悲。
它没能保护得了他的母亲,甚至可能是招致这场灾难的根源。
平日里,父亲就总是因为这身军装而缺席他的成长,缺席家庭的温暖。
现在,连母亲最后的存在也被这身军装所带来的仇恨彻底碾碎了。
无尽的恐惧、悲伤、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在这个少年体内爆发。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受了致命伤濒临崩溃的小兽,猛地扑向那个僵立的父亲。
随即用尽全身力气,用哭喊得已经沙哑破音的嗓子,对着他嘶吼,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倾泻而出。
“都是你!不是你妈妈不会死!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这身衣服!你的仇人!你把妈妈还给我!还给我!!
妈妈出事的时候你去哪了!你说过会陪妈妈和我过生日的!你为什么不在家!妈妈不在了!”
袁建国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砸着、哭着,身体僵得像一块石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暴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可那点湿润,在袁野眼里,根本抵不上妈妈冰冷的手,抵不上他此刻的绝望。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我恨你!”袁野的哭声越来越大,带着年幼的孩子能有的所有绝望和愤怒。
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最后一句话,然后猛地推开父亲,转身就往外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到爷爷家楼下,看到爷爷熟悉的身影,才像脱力般扑过去哭的喘不上气。
“爷爷,妈妈没了……妈妈不在了……”
从那天起袁野就再也没过过生日,也是从那一天起,袁家父子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就彻底形成了。
时光一年年过去,他从幼儿园升到小学,再到中学,最后考上军校,袁野穿上了和父亲一样的军装。
他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壮,成绩也越来越优秀,可他和父亲的关系却始终停留在那年的黄昏里
那道鸿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缩小,反而因为他的成长和固执的怨恨,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越来越无法跨越。
爷爷总说,父亲是爱他的,只是不懂得表达。
可袁野每次看到父亲那身军装,看到他沉默的样子,就会想起那年的生日前一天,想起那块白色的布……
想起妈妈温暖的怀抱最终变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僵硬的尸体……
爷爷的劝告是好意,是希望这个家能完整,希望他能放下过去的痛苦。
可是爷爷没有经历过那种幼时失去母亲的撕心裂肺,没有体会过看着母亲躺在白布下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爷爷更没有感受过那种把母亲的离开和父亲的缺席死死绑在一起的怨恨。
那种痛,不像成年后的伤口那样激烈,却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渗透进袁野的成长里,成了他性格里的一部分,几乎无法剥离。
原谅?谈何容易。
只见袁野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冷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疼,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随即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把那些翻涌的情绪、那些清晰的画面都擦掉,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沈栀意依旧安静地倚在车门上,路灯的光线落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追问“你怎么了”,没有说“别难过了”,甚至没有露出同情的眼神。
沈栀意只是在袁野看过来的时候,轻轻抬起头,安静地回望着他,眼神清澈而平静,里面藏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和支持。
她知道袁野不过生日,却从没有问过详细原因,此刻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沈栀意更明白,有些话不需要刻意去问。
看到这样的眼神,袁野心里那团乱麻般的情绪似乎奇异地平复了一丝。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笑容,可嘴角的弧度却僵硬得厉害,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袁野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喂!你傻站着干嘛?想在这儿吹一晚上冷风,等着明天感冒归队啊?”
闻言沈栀意这才站直身体,随即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语气还是平时那种带着点调侃的调调。
“不然呢?某只炸毛的狮子狗跑太快,我不得等着顺毛?万一你跑丢了,袁爷爷还得找我要人呢!
到时候我可说不清,毕竟你这路痴属性,上次拉练差点把自己拐到别的营区,忘了?”
听到“狮子狗”这个熟悉的外号,还有那句吐槽他路痴的话,袁野心里最后那点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了些。
他知道,沈栀意从来不会在他难过的时候说那些轻飘飘的安慰话,却总能用这种带着点“损”的方式,让他觉得不那么压抑。
只见袁野走上前,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金属门把手上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更清醒了些。
“上车,带你去个地方,省得你在这儿杵着当路灯,影响交通。”
沈栀意没多问,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还残留着袁野平时用的薄荷味香薰,冲淡了些许初春的寒意。
她系好安全带,侧头看了一眼袁野,只见他正低头调整座椅,侧脸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只见刚才那种紧绷的线条已经放松了些,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眼底的红血丝还没完全褪去。
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里响起,低沉而平稳。
袁野握住方向盘,缓缓打了个方向,车子慢慢驶离了小楼。
后视镜里,那栋亮着暖灯的房子渐渐变小,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夜色里。
袁野连同那些沉重的回忆、压抑的气氛,暂时被抛在了身后。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缓缓流淌而过。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上微弱的光,映着两人的侧脸,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尴尬。
那种朋友间心照不宣的静谧,像一层温暖的保护膜,裹住了此刻袁野的情绪也暂时隔绝了他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
袁野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方向盘。
他知道,沈栀意就坐在身边,不需要他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他伪装什么。
那些尘封的伤疤还在,那道父子间的鸿沟还在,他暂时无法跨越,也无法彻底放下。
但至少此刻,他可以暂时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环境,带着一份无声的陪伴,驶向一个能让他稍微平静的地方。
车子渐渐驶离了居民区,路边的树木多了起来,路灯也变得稀疏。
晚风透过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带着一点草木的清香,袁野轻轻踩下油门,车速稍微快了些,把身后的喧嚣又远抛了几分。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沈栀意也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偶尔侧头看他一眼,眼底依旧是那份不变的理解与支持。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慢慢抚平;有些隔阂,需要契机来慢慢消融。
而此刻,他们能做的,就是暂时离开那些沉重,在无声的陪伴里,给彼此一点喘息的空间。
至于未来,或许终有一天能找到解开结的方法,但至少现在,这样就够了……